建炎三年的蜀地,秋雨把江原县的青石板洗得发亮。李弼违踩着泥水走进县衙时,官靴上还沾着乡野的草屑——他刚从乡下验完一桩田产纠纷,怀里揣着农户塞的烤红薯,暖烘烘的,驱散了不少寒意。
\"李宰,胡先生在偏厅等您呢。\"衙役掀开帘子,语气里带着点小心翼翼。
李弼违\"嗯\"了一声,把红薯揣进袖袋。胡生是江原县的富户,最近总来县衙走动,无非是想让他通融些赋税。可今天胡生身后跟着的妇人,让李弼违脚步顿了顿——那妇人穿着件半旧的湖蓝褙子,鬓边插着支银钗,眉眼间藏着股说不出的局促,见了他,慌忙低下头,手指绞着衣角。
\"这是内子。\"胡生搓着手笑,眼里却藏着几分得意。李弼违早听人说,胡生新纳的妾是四川都转运使的千金,只是这千金早年陷过虏营,回来后名声就坏了,才委屈做了妾。
\"胡娘子。\"李弼违拱手行礼,语气平淡。可不知怎的,看着那妇人低头时露出的半截脖颈,他突然想起前几日酒桌上听的荤段子,嘴边便溜出句玩笑:\"听说胡娘子在北边见过大场面?难怪胡兄最近走路都带风。\"
胡生的笑僵在脸上,妇人的脸\"唰\"地白了。李弼违却没察觉,还在自顾自地打趣:\"听说虏营里的毡房比咱们的瓦房暖和?\"
这话像根针,扎得妇人猛地抬头,眼里含着泪,却死死咬着唇没作声。胡生赶紧打圆场:\"李宰说笑了,内子胆小,别吓着她。\"
可从那天起,李弼违像是着了魔。每次见胡生,总爱拿那妇人的过往开涮,有时还写些打油诗,托人送到胡家,字里行间全是狎昵的嘲讽。有回他写\"毡房暖过锦屏风,北地风尘蚀玉容\",气得胡生把诗笺撕得粉碎,妇人躲在房里哭了整整一夜。
\"李宰这是何苦?\"录事参军阎忞劝过他,\"那妇人也是可怜人,陷虏又不是她的错。\"
李弼违灌了口酒,嗤笑一声:\"可怜?当年多少良家女被虏去受辱,她一个官宦小姐,回来还能做富家妾,算什么可怜?我就是看不惯这假正经。\"
他没瞧见,阎忞摇头时眼里的担忧。
胡生的隐忍像根被拉到极致的弓弦。那年冬天,江原县赋税短缺,胡生突然带着一叠\"证据\"闯进了四川都转运使的府邸——那是他偷偷记下的李弼违的\"公过\":说他偏袒乡绅,说他延误公文,甚至把李弼违买铁汤瓶的事翻了出来。
\"那汤瓶市价顶多五百文,他偏花了七百五,明摆着是吃了回扣!\"胡生跪在地上,声音抖得像筛糠,\"大人,您女儿在他眼里就是块笑料,他连您的脸面都敢踩啊!\"
都转运使看着女儿哭红的眼睛,拍着桌子骂了句\"放肆\"。恰好他的心腹张君在旁,顺着话头添了几句:\"李弼违在江原确实跋扈,下官也听过些风声。\"
案子很快下到眉州,郡守怕得罪转运使,把活儿甩给了录事参军阎忞。阎忞看着卷宗里\"铁汤瓶亏直二百五十文\"的指控,捏着眉心叹气——他亲自去铁匠铺问过,李弼违买的那只汤瓶是加厚款,带鎏金花纹,七百五十文一分没多花。
\"大人,这分明是诬陷。\"阎忞找到郡守,\"李宰为官清白,县里老人都知道,他连百姓送的鸡蛋都要折算成钱还回去。\"
郡守搓着手,眼神躲闪:\"阎参军,都漕的面子不能不给啊。先把人逮来问问,没罪再放回去就是。\"
衙役闯进李弼违书房时,他正在写《江原水利图》。看着冰冷的锁链,李弼违突然笑了,笑得眼泪都出来了:\"我李弼违在江原三年,修了七座桥,平了十二起冤讼,如今竟要为一只汤瓶坐牢?\"他猛地抽出墙上的佩剑,\"我清清白白来,也要清清白白去!\"
剑刃划过脖颈的瞬间,他看见窗外飘起了雪,像极了他刚入蜀时,落在锦官城城墙上的那片。
李弼违死后一个月,眉州的狱吏突然暴毙,死时双手死死抓着脖子,像是被什么勒住;接着是郡守,夜里梦见浑身是血的李弼违站在床前,第二天就中风瘫痪,没几天也咽了气。都转运使在一次巡查时坠马,胡生则在自家酒窖里被发现,喉咙里卡着块骨头,眼珠子瞪得溜圆。
阎忞被罢官后,带着简单的行囊赴调成都。走到双流县时,天已经黑透了,他敲开路边一户农家的门。农妇端来的油灯忽明忽暗,映着墙上的蛛网。
三更刚过,门外突然传来\"笃笃\"的敲门声。
\"谁?\"阎忞坐起身,心里突突直跳。
\"阎参军,是我。\"门外的声音很轻,却带着股说不出的熟悉。
阎忞的后背瞬间沁出冷汗——那是李弼违的声音!他攥紧被子:\"夜已深,不便开门。\"
\"我知道你在怕什么。\"门外的声音笑了笑,\"可我能穿隙而过啊。\"
话音刚落,一阵冷风从门缝钻进来,油灯\"噗\"地灭了。阎忞感觉床前多了个人影,吓得猛地转身,背对着影子贴在墙上。
\"你不想见我,是嫌我脖子上不干净吧。\"影子说。接着,阎忞听见布料摩擦的声音,像是有人在系什么。\"这样就好了。\"
阎忞硬着头皮转过身,看见李弼违站在月光里,脖子上缠着圈白帛,脸色虽白,眼神却很清亮。他手里拿着卷黄中带绿的文书,递到阎忞面前:\"你看,天符上都写着呢。\"
阎忞眯着眼凑近,看见文书上列着密密麻麻的名字,墨迹浓淡不一。\"墨色浓的,过不了三个月;淡的,十年内也必遭报应。\"李弼违的手指划过\"胡生\"和都转运使的名字,\"他们已经去了。\"
\"那...那些被牵连的胥吏呢?\"阎忞的声音发颤。
\"他们是被胁迫的,天符上没他们的名字。\"李弼违把文书卷起来,\"我找你,是想让你作证。我不是贪赃枉法的人,那些被我连累的,也该还他们清白。\"
他的身影开始变得透明,像晨雾一样。\"我禄命尽了,该走了。\"李弼违最后看了阎忞一眼,\"替我告诉江原的百姓,李弼违没让他们失望。\"
第二天一早,阎忞在床头发现了半块烤红薯,是李弼违生前总揣在袖袋里的那种。他后来在成都定居,逢人就说李弼违的冤屈,说那只铁汤瓶至今还在江原县衙的库房里,瓶身上的鎏金花纹,在月光下会映出淡淡的血痕——那是一个清官最后的尊严,也是天道轮回的印记。
而江原县的老人们,至今还在说,每逢雪夜,县衙的偏厅里总会传来写诗的声音,字迹落在纸上,墨迹会慢慢变成血红色,仔细一看,全是\"冤枉\"二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