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望才蹲在蜀州江原县的青石板上,指尖无意识地划着地上的青苔。他才十岁出头,脑袋比同龄人小一圈,眼睛却大得吓人,瞳仁黑沉沉的,像是两口深不见底的枯井。同窗赵三郎攥着布巾裹着的钱袋经过,被他突然扯住了裤脚。
“三郎,借我几文钱买笔墨。”杨望才的声音又细又哑,像被砂纸磨过,“你钱袋里,是十二文吧?”
赵三郎吓了一跳,慌忙捂住钱袋——他娘刚给的零花钱,特意数过是十二文,从没跟人说过。他狐疑地掀开布巾一角,数了又数,果然是十二文,一分不多一分不少。“你、你咋知道?”
杨望才没答,只是伸出脏兮兮的手:“借我七文,明日还你。”赵三郎愣愣地递过钱,看着他揣着钱一瘸一拐地往杂货铺挪,心里直发毛——这杨望才打小就透着邪性,眼神瘆人,说话总没头没尾,今天这事,更怪得让人后背发凉。
这便是杨望才最早让人记住的“异”。等他长到二十来岁,江原县没人再叫他本名,都管他叫“杨抽马”。“抽马”是蜀地土话,意思是他能“抽检禄马”,谁家想知道官运、财运,找他抽一签,他眯着眼琢磨片刻,总能说出些八九不离十的话来。只是他那模样,实在让人不敢恭维:个子矮胖,脸盘歪扭,最吓人的是那双眼睛,黑多白少,瞪人时像庙里的小鬼,笑起来更渗人,嘴角歪到一边,露出半截黄牙。
这天,邻村的张屠户揣着两斤五花肉找上门,汗珠子顺着油亮的脖子往下淌:“杨先生,帮我瞅瞅,我那小子能不能去县里当差?”
杨望才正蹲在门槛上啃玉米,玉米粒粘在歪扭的嘴角上。他斜睨了眼张屠户手里的五花肉,没接话,反而问:“你家西厢房梁上,是不是藏了串铜钱?二十三个,用红绳系着。”
张屠户“哎哟”一声,手里的肉差点掉地上——那是他偷偷攒的私房钱,打算给婆娘买副银镯子,连枕边人都没说过!“先生神了!”他赶紧把肉往桌上一放,“您快说说,我家小子那事……”
“能去。”杨望才吐出最后一口玉米芯,用黑黢黢的手指抠了抠牙,“不过得等明年开春,县尉家的老黄牛下崽那天去递帖子,保准成。”他说这话时,眼睛半眯着,黑瞳仁缩成一小点,像在看什么别人看不见的东西。
张屠户将信将疑,却还是牢牢记住了日子。转年开春,县尉家的黄牛果然下了崽,他赶紧催儿子去递帖子,居然真被录用了。这事一传开,杨抽马的名声彻底打响了,连邻县都有人骑着驴来求他“抽马”。
他的住处也成了稀奇地——一间歪歪扭扭的土坯房,门口长着棵得三个人合抱的老槐树,枝繁叶茂,遮得屋里常年不见太亮的光。有人说这树是杨望才养的“灵物”,他能通神,全靠这树挡着邪祟;也有人说,他是怕见光,毕竟那双眼在暗处才更“灵”。
来求他的人多了,趣事也多。有回一个绸缎铺老板来问生意,杨望才正蹲在门口编草绳,头也没抬就说:“你铺子里第三排架子,最上面那匹湖蓝缎子,底下压着块碎银子,是前天算账时掉的吧?”绸缎老板脸都白了,那银子他以为是被伙计偷了,正打算揪着人盘问,没想到是压在缎子底下。
更奇的是有回李秀才来问科举,杨望才盯着他看了半晌,突然说:“你别考了,回家看你娘去吧,她今早在灶房摔了一跤,手肘磕破了。”李秀才当场红了眼,他娘瘫痪在床,家里就靠他读书盼个出路,怎么也不信。结果当天傍晚,同乡就捎来消息,说他娘早上做饭时确实摔了,手肘肿得老高。
一来二去,杨望才的名声越来越邪乎,有人说他是活神仙,也有人暗地里叫他“杨鬼”,毕竟那双眼睛实在太吓人,尤其到了夜里,他屋里还总亮着盏忽明忽暗的油灯,不知道在捣鼓什么。
这天,县里的富商王老爷坐着轿子来了,绸缎马褂衬得肚子溜圆,身后跟着两个拎礼盒的随从。“杨先生,”他刚下轿就拱手,肥脸上的肉堆成褶,“犬子想进府学,您给瞅瞅?”
杨望才正趴在土坯房的窗台上,用根草棍逗蚂蚁,闻言慢悠悠转过头,黑瞳仁在阴影里闪了闪:“进不去。你家西跨院的石榴树底下,埋着你前几年昧下的官粮账本,再不动手挪地方,开春就有人来挖了。”
王老爷的脸“唰”地白了,额头上的汗珠子立马滚下来——那账本是他这辈子的心病,怎么可能有人知道?!他哆哆嗦嗦地掏出个沉甸甸的钱袋:“杨先生,您、您帮个忙,指条明路……”
“忙不了。”杨望才转回头,继续逗蚂蚁,“那账本是你儿子埋的,他嫌你偏心小儿子,早想捅出去了。”王老爷瘫在轿子里,被抬走时还直哼哼,没过三个月,果然听说王家父子反目,账本被官府搜了去,一家子蹲了大牢。
这般神神叨叨的事多了,自然有人看不惯。县丞老爷就总说他“左道惑众”,暗地里让人盯着他。这天,终于抓着个由头——有人报案,说杨望才在祠堂搞祭祀,摆了六个牌位,却空着东边两个,像是在祭拜什么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妥妥的“妖诞之举”。
捕快闯进杨望才家时,他正蹲在老槐树下煮草药,药味呛得人直皱眉。“杨望才,跟我们走一趟!”捕头大喝一声,手里的铁链“哗啦”作响。
杨望才没反抗,只是抬起那双鬼气森森的眼睛,盯着捕头说:“别锁,我自己走。你家小女儿昨晚掉井里了,是被井绳上的毛刺勾住了衣角吧?回去记得把井绳换了。”捕头愣在原地——这事除了家里人,没人知道!等他回过神,杨望才已经跟着其他捕快走了。
狱卒们早就听说过杨抽马的名声,没人敢给他上镣铐,怕遭报应。杨望才倒也安分,在牢房里靠墙坐着,眼睛半睁半闭,像是在打盹。有个新来的狱卒不懂规矩,想给他戴脚镣,刚弯腰就被他按住了手:“你娘的药快喝完了吧?记得别买东街那家的,掺了沙土。”狱卒吓得手一哆嗦,脚镣“哐当”掉在地上——他娘的病和买的药铺,这事连同屋狱卒都不知道!
夜里,狱卒送饭来,见杨望才还在打坐,忍不住问:“先生,您真能算出自己的事?”
杨望才睁开眼,黑瞳仁在油灯下泛着光:“能啊。我得在这儿待够七天,挨二十板子,然后就能出去了。”他笑了笑,嘴角歪得更厉害,“这是躲不过的劫,渡过去就好了。”
果然,七天后,县丞找不出实据,又怕真惹上什么晦气,只好找个由头打了他二十板子,放他出了狱。杨望才拖着打肿的腿往家挪,路过药铺时,正好撞见司理杨忱急得团团转——他十六岁的女儿突然得了怪病,浑身发烫,换了好几个大夫都没用。
“杨先生!”杨忱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冲过来拉住他的胳膊,“您给看看,小女这病……”
杨望才瞥了他一眼,径直往药铺里走:“别急,不是大病。你家后庭那棵朴树里藏着条小蛇,是它缠的。”
杨忱愣住了——他家后庭确实有棵老朴树,前几天女儿还说看见树上有蛇影!“那、那怎么办?”
“等我把这二十板子的疼熬过去。”杨望才坐在药铺的长凳上,让郎中给伤口换药,“明早我给你画张符,挂在树上,蛇就自己爬走了。”
第二天一早,杨望才果然揣着张黄纸符来敲门。符是用朱砂画的,歪歪扭扭像条蚯蚓。杨忱赶紧拿去挂在朴树上,没过半天,女儿的烧果然退了,能坐起来喝粥了。
这事过后,杨望才的名声更玄乎了。有人说他是恶鬼托生,能窥破阴阳;也有人说他是活菩萨,就是长了张吓唬人的脸。他自己却还是老样子,蹲在老槐树下啃玉米,或是骑着匹瘦骨嶙峋的骡子串门——那骡子看着有气无力,却总在他“借故暂离”时变得一动不动,有回东家好奇摸了摸,才发现是纸糊的,吹口气都能飘起来。
有回,他骑着纸骡去邻县访友,路过一户人家,听见院里哭哭啼啼。原来是这家汉子借了钱没还,债主找上门要拿女儿抵债。杨望才勒住纸骡,在门口喊:“别闹了,你家床底下埋着坛银子,是你爹生前藏的,够还债还能剩两贯。”
汉子将信将疑地挖开床底,果然见着个坛子,银锭子晃得人眼晕。他千恩万谢,要留杨望才吃饭,杨望才却摆摆手,骑着纸骡颠颠地走了,背影歪歪扭扭,像片被风吹得打旋的枯叶。
后来,连虞丞相这样的大人物都听说了他的名声。虞丞相从荆襄被召回京城时,特意让人捎信问前程。杨望才正在槐树下给蚂蚁搬家指路,随口跟捎信的人说:“告诉他,‘得苏不得苏,半月去作同签书’。”
捎信人一头雾水,虞丞相却心里一动——他本就等着回朝后接掌枢密院,只是“签书”之位已有钱处和担任,难不成会增设“同签书”?果然,半个月后,圣旨下来,虞丞相被任命为同签书枢密院事,正好和钱处和搭伙理事。
这等奇事越传越广,蜀地的人都说,杨抽马的眼睛不是鬼眼,是开了“天眼”,能看透人心底的账、命运的坎。可只有凑近了看才知道,他那双眼虽吓人,眼神里却从没有恶意,就像老槐树下的阴影,看着瘆人,却默默护着树底的蚂蚁、草叶,还有那些藏着秘密的寻常人家。
这天傍晚,杨望才坐在老槐树下,看着夕阳把自己的影子拉得老长。有个穿粗布衫的妇人来借粮,红着脸说:“先生,我家娃快饿死了,您看……”
杨望才没抬头,指了指她家的方向:“你男人今早去山里挖笋,筐底下藏着个野鸡蛋,回去煮给娃吃吧。”妇人愣了愣,飞奔着跑回家,果然在男人的笋筐底下摸出个温热的野鸡蛋。
等她再带着煮好的鸡蛋来道谢时,杨望才已经骑着纸骡消失在暮色里,只有老槐树的叶子“沙沙”响,像在说:这世上的坎,从来都藏着过得去的路,就看你有没有那双能看见光的眼睛——哪怕,那双眼长得像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