绍兴庚午年的雪来得格外早。十一月刚过初十,建昌新城县的永安村就飘起了雪籽,打在茅屋顶上噼啪作响,像无数只手指在叩门。村东头的老槐树早就落尽了叶子,光秃秃的枝桠伸向铅灰色的天空,枝梢挂着的冰棱在风里摇晃,随时都可能坠下来。
\"阿爹,这雪怕是要下大了。\"少年邓小五抱着捆柴禾跑进灶房,鼻尖冻得通红,呼出的白气在眉毛上凝成了霜。他爹邓老汉正往灶膛里添柴,火光映得满墙的蛛网都泛着暖光,听见这话,往灶门里塞了块松木:\"下大了才好,瑞雪兆丰年,明年的麦子准能丰收。\"
话虽这么说,邓老汉的眉头却锁着。前几日去镇上赶集,算命的瞎子摸着他的手说:\"永安村近日有阴兵过境之兆,雪夜紧闭门户,莫听窗外异响。\"当时他只当是胡话,此刻听着窗外雪籽敲瓦的声音越来越密,心里竟泛起些莫名的慌。
日头偏西时,雪籽果然变成了鹅毛大雪。风裹着雪片往村里灌,把村口的歪脖子树压得\"咯吱\"作响,像是随时都会拦腰折断。村里的狗叫得格外凶,从东头传到西头,此起彼伏,却又带着股说不出的怯意,像是见了什么骇人的东西。
\"把门窗都闩紧了。\"邓老汉指挥着儿子搬来石头,顶在木门后面。他家的门板是三年前新打的,厚得很,可他总觉得不够结实,又让小五往窗缝里塞了些旧棉絮,\"夜里不管听见啥动静,都别开门。\"
小五似懂非懂地点头,眼睛却直勾勾地盯着窗外。雪已经积了半尺深,把田埂都填平了,远处的山坳像被裹上了层白布,连平日里最显眼的采石场都隐进了白茫茫的雾里。他想起前几日和伙伴们在采石场玩,捡到块带血的骨头,当时只当是野兽的,此刻想来,竟有些发毛。
亥时的梆子刚敲过,村里的狗突然不叫了。
死一般的寂静里,只有风雪呼啸的声音,像无数人在旷野里哭嚎。邓老汉坐在灶门前,手里攥着根旱烟杆,烟锅里的火早就灭了,他却浑然不觉,耳朵支棱着,捕捉着窗外的任何一丝异动。小五靠在他腿上,眼皮打架,却被爹攥得生疼,不敢睡。
突然,远处传来阵模糊的声响。
像是有人在踩雪,\"咯吱、咯吱\",起初很轻,渐渐地越来越密,越来越近,最后竟像是有无数只脚在村道上走动,杂沓的脚步声里,还混着说话声、笑声、哭声,甚至还有马嘶和牛哞,乱哄哄的,却又听不真切,像是隔着层厚厚的棉花。
\"阿爹......\"小五的声音发颤,往爹怀里缩了缩。
邓老汉把他搂得更紧,压低声音:\"别说话。\"他的手心全是汗,旱烟杆在手里攥得发烫。那声音越来越近,仿佛就在他家院墙外,能听见有人在哼着不成调的曲子,调子古怪得很,像是庙里和尚念经,又像是送葬时吹的唢呐。
有那么一刻,脚步声停在了他家门口。
邓老汉屏住呼吸,听见门外传来\"悉悉索索\"的响动,像是有人在用手指抠门缝,又像是有什么东西在雪地里拖拽,发出\"刺啦、刺啦\"的摩擦声。他甚至能想象出,有无数双眼睛正透过门缝往里看,那些眼睛在黑暗里闪着光,像冬夜里的狼。
\"开门......\"一个沙哑的声音贴着门缝响起,像是被冻裂的木头在摩擦,\"我们要借个火......\"
小五吓得浑身发抖,邓老汉却死死捂住他的嘴,眼睛瞪得滚圆,盯着门板上的铁环。铁环在风里轻轻晃动,撞击门板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刺耳,像是在应和门外的呼唤。
不知过了多久,脚步声终于慢慢远去,往村西头去了。可那说话声、笑声、哭声却没停,反而越来越响,像是整个村子都被装进了个大瓦罐,所有的声音都在里面冲撞、翻滚,闷得人胸口发疼。
邓老汉直到天快亮时才敢松开手,手心的汗把小五的棉袄都浸湿了。他瘫坐在灶门前,背都湿透了,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窗外的风雪不知何时小了些,只有风还在呜呜地哭,像是在诉说着什么。
卯时刚过,村里就有人家敢开门了。
最先出来的是村西头的张屠户,他提着把杀猪刀,壮着胆子推开了门,刚迈过门槛,就\"哎哟\"一声跌坐在雪地里。
\"咋了?\"隔壁的王婆听见动静,探出头来,这一看,也吓得捂住了嘴——
雪地里布满了密密麻麻的脚印。
有男人的大脚印,穿着布鞋,深深浅浅地踩在雪地里;有女人的小脚,像是裹过足的,脚印细碎,却一直往前延伸;还有孩子的赤脚,在雪地上留下串小小的血印,像是跑着跑着突然倒下了。更吓人的是,除了人的脚印,还有马的蹄印、牛的 hoof 印,甚至还有些像狼、像狐狸的爪印,混在一起,密密麻麻,把整个村道都盖满了,像是刚有支庞大的队伍从村里经过。
\"这......这是啥?\"张屠户的声音发颤,刀尖在雪地里划出道痕。
王婆指着不远处的草垛:\"你看那......\"
草垛旁边的雪地上,有片暗红色的污渍,像是被什么东西浸染过,边缘还凝结着冰碴。张屠户壮着胆子走过去,用刀尖挑了挑,那污渍下面的雪是黑的,带着股淡淡的血腥味,像是刚流出来的血。
越来越多的村民出来了,站在雪地里,看着眼前的景象,一个个脸色发白,说不出话来。有人发现自家的篱笆被踩塌了,上面挂着片撕碎的衣角,灰扑扑的,像是军队里穿的号衣;有人看见井台上有个掉落的头盔,锈迹斑斑,里面还塞着几根枯草;最吓人的是村东头的老槐树下,雪地里插着半截断矛,矛尖上还挂着块碎肉,冻得硬邦邦的。
\"是阴兵......\"不知是谁说了句,声音不大,却像颗石子投进了平静的湖面,\"前几日镇上的瞎子就说了,有阴兵过境......\"
\"怪不得夜里那么大动静......\"
\"我听见有人哭,还有人喊'杀'......\"
议论声越来越大,恐惧像瘟疫一样在人群里蔓延。邓老汉牵着小五站在人群后面,看着那些杂乱的脚印,想起昨夜门外的沙哑声音,后背一阵发凉。他突然注意到,那些脚印都朝着一个方向——村西头的深山。
\"谁敢跟我去看看?\"张屠户把杀猪刀扛在肩上,脸色虽然发白,眼神却带着股狠劲,\"总得知道是啥东西经过咱村。\"
村里的猎户李三郎掂了掂手里的弓箭:\"我去。我熟山路,就算真有啥不干净的,也能应付。\"
还有几个年轻力壮的后生,也跟着应和。邓老汉想拦,却没开口——他也想知道,昨夜经过村里的,到底是些什么。
一行十余人踏着积雪,顺着脚印往村西头的深山走去。
雪已经停了,太阳躲在云层后面,露出点淡淡的光,却照不进浓密的树林。山路被雪覆盖着,只留下那些杂乱的脚印,像条蜿蜒的蛇,钻进了密林深处。走在最前面的李三郎时不时停下来,弯腰查看地上的痕迹,眉头越皱越紧。
\"咋了?\"张屠户问。
李三郎指着地上的一串脚印:\"你看这马蹄印,比寻常的马大得多,像是战场上的战马。还有这血渍,一路都有,像是有人受伤了,被拖着走。\"
众人心里又是一紧,脚下的步子却没停。林子里静得可怕,只有脚踩积雪的\"咯吱\"声,和偶尔传来的枯枝断裂声。树上的积雪时不时掉下来,砸在头上,冰凉刺骨,像是有人在暗处泼水。
走了约莫一个时辰,前面的脚印突然变得稀疏起来。
李三郎停下脚步,指着前面的一道山涧:\"你们看。\"
山涧不宽,上面结着层薄冰,冰面上的雪被踩得乱七八糟,像是有很多人从这里经过。但过了山涧,脚印就突然消失了,像是被什么东西凭空抹去了一样,只留下片平整的雪地,连鸟兽的痕迹都没有。
\"没了?\"张屠户往前探了探,山涧下面是深不见底的黑,风从涧底吹上来,带着股寒气,冻得人骨头疼。
李三郎蹲在涧边,抓起把雪,放在鼻子前闻了闻:\"这山里有瘴气,过了山涧就是瘴气最浓的地方,莫说是人,就是野兽也不敢去。\"他站起身,往回走,\"别追了,到这儿就断了。\"
众人看着那片平整的雪地,心里五味杂陈。恐惧少了些,却多了些莫名的怅然。那些脚印,那些血渍,那些昨夜的声响,像是一场荒诞的梦,梦醒了,什么都没留下,却又真实得让人无法否认。
往回走的路上,邓老汉落在后面,看着地上渐渐被新雪覆盖的脚印,突然想起很多年前听老人们说过的故事——建昌这地方,早年打过不少仗,新城县更是尸横遍野,那些战死的士兵,怨气重的,就会化作阴兵,在风雪夜里行军,寻找回家的路。
\"阿爹,你看。\"小五突然指着路边的一棵松树。
松树枝桠上挂着片衣角,和村里篱笆上的那块一模一样,灰扑扑的,在风里轻轻摇晃。邓老汉走过去,摘下衣角,放在手里掂了掂,布料很粗糙,上面还沾着点暗红色的污渍,和雪地里的血渍一样。
他把衣角揣进怀里,没说话,只是牵着小五的手,加快了脚步。他突然觉得,这永安村的雪,比往年都要冷,冷得像是能冻透人的骨头。
回到村里时,太阳已经偏西了。
村民们围上来,七嘴八舌地问情况,听说是到了山涧就没了踪迹,都松了口气,却又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张屠户把杀猪刀挂回墙上,却总觉得刀上沾着股血腥味;王婆去井里打水,看着井台上的锈头盔,再也不敢用那口井;邓老汉把那片衣角埋在了老槐树下,埋得很深,像是怕被什么东西挖出来。
日子一天天过去,雪化了,露出黑黢黢的土地,那些杂乱的脚印和血渍也跟着消失了,仿佛从未出现过。可村里的人都记得那个风雪夜,记得那些杂沓的脚步声,记得雪地里的痕迹。
后来,邓老汉的儿子邓植长大了,读书识字,成了村里少有的士人。他把这个故事讲给了远方的朋友,朋友听了,唏嘘不已,提笔写进了书里。
很多年后,邓植再回永安村,老槐树还在,只是更粗了,枝桠上的冰棱依旧在风里摇晃。他走到村西头,望着远处的深山,想起父亲当年埋衣角的地方,那里已经长出了丛野草,绿油油的,在风里轻轻点头。
他突然明白,有些事,就算没有痕迹,也会刻在人的心里。就像那个风雪夜的声音,就像雪地里的脚印,就像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恐惧与怅然,会随着岁月,一代代传下去,提醒着人们,这世间除了阳光和温暖,还有些东西,藏在风雪里,藏在深山中,藏在每个人的敬畏里。
而那片埋在树下的衣角,或许早就化作了泥土,滋养着老槐树,让它在每个冬天,都能顶着风雪,守着这个藏着秘密的小村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