绍兴三年的秋阳,把临安城的青石板晒得发烫。王从事牵着妻妾的手穿过熙攘的街市,怀里的剑鞘磕在石阶上,发出沉闷的响声。他新调了临安的职,带着妻子沈氏和小妾柳儿来寻住处,却被兵卒指到了抱剑营——这地方哪像个宅邸,分明是片乱糟糟的营房,墙角堆着生锈的甲胄,廊下晾着士兵的破衣,空气中飘着汗味和马粪的腥气。
“郎君,”沈氏蹙着眉,往他身边靠了靠,“你看那廊下挂着的帕子,绣的花样……怕是娼家吧?”
王从事顺着她的目光看去,果然见条水红帕子上绣着双鸳鸯,针脚浪荡,绝非良家女子的手艺。他心里一沉,刚要说话,邸翁就摇着蒲扇迎上来:“客官是来寻住处?小的这宅子虽偏,却干净得很!楼上三间房,窗明几净,还带个小院子呢。”
柳儿怯生生拉了拉沈氏的衣袖,沈氏却定了定神,对王从事道:“郎君先去衙门报到,我和柳儿在这儿守着行李便是。”她知道丈夫新官上任,耽误不得,可眼里的不安,像根细针,轻轻扎在王从事心上。
王从事点了点头,解下腰间的剑递给沈氏:“这剑你收着,若有急事,就拔鞘示警。我傍晚就回,咱们今晚便搬去新找的住处。”
沈氏接过剑,剑鞘上的铜环冰凉。她望着丈夫的背影消失在巷口,转身对邸翁道:“烦请先开一间房,我们暂歇片刻。”
邸翁笑得眼角堆起褶子:“好说好说,楼上左首那间最清净。”
可等沈氏带着柳儿上楼,才发现所谓的“清净”,不过是临街的假窗,楼下的猜拳声、丝竹声像潮水似的涌进来。柳儿吓得往沈氏身后躲,沈氏摸了摸剑鞘,低声道:“别怕,郎君说今晚就搬走。”
她从包袱里翻出块素布,蘸着茶水在桌上写:“今夜移至某巷某家,我先护箱笼去,你候轿来接。”写完折好,塞进贴身的锦囊——这是她和王从事的暗号,怕人偷听。
暮色像块浸了墨的布,慢慢罩住了抱剑营。沈氏正对着铜镜梳头,忽听楼下传来王从事的声音:“娘子,我来接你们了!”
她心头一喜,刚要起身,柳儿却指着窗外:“姐姐你看,那轿子……”
沈氏探头一看,眉头顿时皱起。王从事素来节俭,怎会雇这种描金绘彩的花轿?轿夫也个个精壮,眼神里带着股邪气。她按住腰间的剑,扬声问:“郎君怎不亲自上来?”
楼下的声音笑道:“衙门事忙,雇了轿子来接,我在新家等着你们呢。箱笼我已让人搬下去了,快些动身吧。”
这声音模仿得有七八分像,可尾音的那点油滑,绝不是王从事的调子。沈氏的心沉了下去,悄悄对柳儿使了个眼色,慢悠悠道:“既如此,我换件衣裳便来。”
她转身从包袱里摸出那封写好的字条,飞快塞进柳儿手里,低声道:“你从后窗跳下去,往衙门跑,把这个给郎君。我去拖住他们。”
柳儿吓得脸发白:“姐姐……”
“听话。”沈氏推了她一把,自己则拔出剑,剑尖抵着地面,一步步往楼下走。楼梯吱呀作响,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
刚到楼梯口,就见几个轿夫围上来,为首的是个瘦脸汉子,手里把玩着块玉佩——那是王从事常戴的,怎么会在他手里?
“夫人请上轿。”瘦脸汉子皮笑肉不笑。
沈氏握紧剑:“我郎君的玉佩,怎会在你手里?”
“王从事匆忙间落下的,让小的转交夫人。”汉子往轿边侧了侧身,“轿子都备好了,别让官人等急了。”
沈氏盯着他的眼睛,突然笑了:“既是官人派来的,可知我箱笼里有件湖蓝色的锦缎?”——那包袱里根本没有湖蓝锦缎,是她临时编的。
汉子的眼神闪了一下,随即道:“自然知道,官人特意嘱咐过,让好生护着。”
破绽露得明明白白。沈氏猛地挥剑劈向轿帘,轿帘被劈开个大口子,里面空无一人。“你们是何人?!”
汉子脸色一变,使了个眼色,几个轿夫立刻扑上来。沈氏虽会些防身术,可双拳难敌四手,没几招就被按住,剑也被夺了去。她挣扎着喊:“救命!邸翁!”
可平日里总在楼下晃悠的邸翁,此刻连影子都没见着。想来是早被买通了。
“堵上她的嘴。”瘦脸汉子冷冷道。一块破布塞进沈氏嘴里,她被强行塞进花轿,轿帘“唰”地落下,隔绝了最后一丝光亮。
轿子摇摇晃晃地走,沈氏在里面拼命挣扎,却只换来轿夫更狠的颠簸。不知过了多久,轿子停了,她被拽出来,睁眼一看,竟是间挂着红灯笼的宅院,空气中飘着脂粉味。
“又来个好货。”一个涂着红指甲的老妇上下打量着她,“瞧这身段,定能卖个好价钱。”
沈氏的心彻底凉了——她被卖了。
五年光阴,像衢州府衙后的溪水,静静淌过。王从事早已不是当年的小官,成了衢州教授,教书育人,只是眉宇间总缠着层化不开的愁绪。柳儿当年逃出去报了信,可等他带着人赶回抱剑营,早已人去楼空,邸翁说沈氏被“官人接走了”,问不出半点有用的线索。
这五年,他走遍了临安、绍兴,贴了无数寻人启事,却连沈氏的影子都没见着。柳儿也成了亲,嫁去了邻县,只是每次来信,都要问一句“找到姐姐了吗”。
今夜,衢州知府设宴,邀了府里的官员作陪。酒过三巡,端上来一盆红煨甲鱼,鳖裙肥厚,油光锃亮。众人纷纷举筷,王从事也夹了一脔,刚放进嘴里,突然停住了。
这鳖裙的滋味……去了黑皮,切得方方正正,入口软糯却不腻,和沈氏当年做的一模一样。
他放下筷子,眼泪毫无预兆地涌了上来。沈氏最会做这道红煨甲鱼,每次都要把鳖裙上的黑皮细细刮掉,说“这皮腥气重,得刮干净才不碍着鲜味”,切的时候也定要切成方方正正的块,说“这样夹起来才体面”。
“王教授这是怎么了?”知府见状,放下筷子问道。
王从事抹了把脸,哽咽着把五年前的事说了,从抱剑营的骗局,到沈氏擅长做红煨甲鱼的细节,说得在场的人都红了眼眶。
知府叹了口气,突然起身:“诸位稍等,我去去就回。”
众人都以为他是去更衣,谁知过了一盏茶的功夫,知府竟领着个妇人走了进来。那妇人穿着素色布裙,头发挽得简单,可王从事一看,双腿一软就跪了下去——那不是沈氏是谁?
沈氏也愣住了,手里还攥着块没绣完的帕子,帕子上绣着只鸳鸯,正是当年她在抱剑营看到的那种,只是针脚里,藏着五年的风霜。
“郎君……”她颤声唤道,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
原来,当年沈氏被卖到了知府家做妾。知府并非恶人,只是一时糊涂买了人,后来见沈氏举止端庄,不像风尘女子,便问出了缘由,只是一直没找到王从事的下落。今日听王从事说起红煨甲鱼的细节,知府心里一动,赶紧把沈氏请了出来——那道甲鱼,正是沈氏偶然下厨做的,说“给老爷换换口味”。
两人相拥而泣,哭得说不出话。知府在一旁叹道:“是我糊涂,险些造了大错。王教授莫怪,我这就备车,送你们回去。”
王从事对着知府深深一揖:“大人仁德,王某永世不忘。
回衢州的路上,沈氏才慢慢说清这五年的经历。她被卖到知府家后,起初绝食抗议,后来见知府并无恶意,便暂且安身,只是从不肯穿华服、施粉黛,每日除了做些针线,就是学着做家乡菜,那道红煨甲鱼,是她对着菜谱一点点琢磨出来的,就怕忘了家里的味道。
“我总想着,万一哪天能遇见你,也好让你尝尝,我手艺没退步。”沈氏靠在王从事肩上,声音轻轻的。
王从事握紧她的手,那只手比五年前粗糙了些,却带着熟悉的温度。“我寻了你五年,每次看到穿湖蓝衣裳的女子,都要追上去看……”
马车经过当年沈氏被拐的巷口,抱剑营早已拆了,盖起了新的宅院。王从事突然想起什么,从怀里掏出个锦盒,打开,里面是枚铜环——当年剑鞘上的铜环,在沈氏被拐时掉在了地上,他后来回去翻了无数遍,才从石缝里找到。
“剑呢?”他问。
沈氏笑了,从包袱里取出把剑——正是当年那把,剑鞘上的铜环虽少了一枚,却被她用红线缠了圈,系得整整齐齐。“我被带走时,拼死把它藏在了轿底,后来一直带在身边。”
王从事接过剑,“唰”地拔出,剑身依旧寒光闪闪。他把铜环重新扣上去,虽不那么严实,却像补上了心里的那个洞。
“回家了。”他把剑鞘递给沈氏,夕阳的金光透过车窗,照在两人相握的手上,温暖得像沈氏做的红煨甲鱼,熨帖了所有的风霜。
后来,王从事在衢州府衙后园种了片竹林,沈氏常坐在竹下绣帕子,帕子上的鸳鸯,再也不是当年抱剑营那浪荡的模样,而是一对依偎着的,像极了月下的他们。知府偶尔会来蹭饭,每次都点名要吃红煨甲鱼,沈氏总是笑着应下,切得方方正正的鳖裙里,藏着的,是失而复得的团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