政和七年的汴河,水汽裹着脂粉香从画舫上飘下来,黏在客邸的窗纸上。秦楚材把带来的建康贡卷塞进枕下,指尖还残留着宣州纸的糙感——他是来应礼部试的,行囊里除了笔墨,只有仆役李福打包的一叠干菜饼。
\"秀才,睡吧,明儿还得去贡院认门呢。\"李福打着哈欠铺床,客邸的木板床吱呀作响,隔壁的骰子声透过墙缝钻进来,混着河水拍岸的哗啦声。
秦楚材刚合眼,忽然听见院外传来铁锁拖地的声响。\"哐当\"一声,客邸的大门被锁死,紧接着是杂乱的脚步声,像是有十好几个人涌进了院子。他猛地坐起来,李福也吓得缩到床角:\"是...是抓贼吗?\"
窗外的灯笼忽明忽灭,映出十几个壮夫的影子,都穿着锦缎短衣,帽檐上插着红绒花,看着不像官差。秦楚材摸到墙边,用指甲抠开壁缝——院子中央摆着尊黑面神像,眼窝深陷,嘴角咧到耳根,像是在狞笑。壮夫们齐刷刷跪下,对着神像磕头,为首的那个举着两块杯珓,声音像磨过的砂纸:\"请狞瞪神示下,今夜祭品...可是秦楚材?\"
杯珓掷在地上,一块仰着,一块扣着。壮夫们脸色一沉,又连掷了三次,都是同样的结果。秦楚材的后背瞬间被冷汗浸透——他分明听见自己的名字从那人口里滚出来,像块烧红的烙铁。
\"去看看那建康来的秀才睡了没。\"为首的壮夫站起来,腰间的刀鞘撞在石阶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秦楚材捂住嘴才没叫出声,转身抓住李福的胳膊,声音抖得不成样子:\"他们要...要杀我祭鬼!李福,快...快找绳子,我...我不能被他们拖出去!\"
李福也慌了神,翻箱倒柜找绳子,却只摸到秦楚材的贡卷。\"秀才,不如...不如我们撞门跑吧?\"
\"门被锁死了!\"秦楚材指着门缝,\"你没看见他们锁门吗?这是客邸主人和他们串通好的!\"他忽然想起过宿州时,总觉得有人跟着,当时以为是错觉,现在想来,那些穿着锦缎的影子,分明就是眼前这些人!
院中的壮夫又开始掷杯珓,这次却迟迟不落地。秦楚材从壁缝里看见,那尊狞瞪神的眼睛似乎在动,黑黢黢的瞳孔里像是有火苗在跳。为首的壮夫忽然骂了句脏话,一脚踹翻了旁边的大镬——锅里的膏油正冒着白烟,沸得像翻滚的岩浆。
\"妈的,这秀才命硬,神不收!\"他一脚踩碎杯珓,\"把油倒了,走!\"
十几双靴子踩着满地碎瓷离开,院门锁链哗啦作响。秦楚材瘫坐在地上,听见李福牙齿打颤的声音,才发现自己的指甲深深掐进了掌心。
第二天一早,客邸主人揣着个红布包来赔罪,脸上的肥肉抖个不停:\"秦秀才,您受惊了...那伙人是京畿的恶少,每三年要抓个美男子祭狞瞪神,小的...小的不敢不从啊。\"他把红布包往桌上推,\"这点心意,您务必收下,就当是小的给您压惊。\"
秦楚材打开一看,里面是二十两银子,还有张帖子,写着\"贡院执事房刘\"。主人搓着手笑道:\"刘执事是小的表亲,您拿着这帖子,进考场能方便些。\"
李福在一旁直使眼色,秦楚材却把银子推了回去:\"银子我不要,帖子...多谢了。\"他昨夜想了半宿,这些人敢在汴河岸边公然害人,背后定有靠山,拿了银子,怕是更难脱身。
离开客邸时,汴河上的雾还没散。李福背着行囊跟在后面,嘟囔道:\"秀才就是太倔,那银子够咱们在京城住半年了。\"
\"住半年?\"秦楚材回头望了眼那栋挂着\"迎客来\"匾额的客邸,\"再住一晚,怕是要被熬成油膏了。\"
两人刚走到朱雀门,就被个道人拦住了去路。道人脸上有块青色的刺青,像片枫叶盖在眉骨上,背着个竹篮,篮子里露出块白晃晃的东西。\"秦相公留步。\"他拱手时,刺青跟着动了动,\"积金峰之别,三百年矣,可算找着你了。\"
秦楚材愣住:\"道长认错人了吧?我从没去过积金峰。\"
\"没错,没错。\"道人从篮子里摸出块银子,递到他面前,\"当年你说要块'随心银',今日特来相赠。\"
那银子约莫有拳头大,却轻得像块棉絮,表面泛着月光似的光泽,摸上去竟不冰手。秦楚材刚接过,道人就扛起篮子往巷子里走,声音远远飘过来:\"他日茅山相见,可别忘了带这银子...\"
李福眼都直了:\"秀才,这...这是真银吗?看着像假的。\"
秦楚材掂了掂银子,忽然想起昨夜那尊狞瞪神——道人提到的积金峰,不就在茅山元符宫吗?他把银子揣进怀里,心口竟莫名安定下来,像是有股暖流顺着血脉在走。
同舍的秀才们听说他遇袭的事,都围着起哄:\"楚材,这银子定是神仙给的,不如卖了换酒,咱们好好庆贺你大难不死!\"
秦楚材本想拒绝,可架不住众人撺掇,真跟着去了银铺。掌柜的接过银子,眼睛突然瞪得溜圆,翻来覆去看了半晌,又用牙咬了咬,脸色煞白:\"客官...这银子...小店收不起。\"
\"怎么就收不起?\"同舍的王秀才急了,\"你看这成色,至少值五十两!\"
\"不是成色的事。\"掌柜的擦着汗,\"这银子...它会动。\"
众人都凑过去看,果然见那银子在柜台上微微颤动,像有活物在里面拱。换了三家银铺,掌柜的都吓得摆手,有个老银匠颤巍巍地说:\"这是'灵银',传说茅山的神仙用云气炼的,寻常人哪敢碰?\"
秦楚材这才信了那道人的话,把银子小心包好。回客栈的路上,王秀才拍着他的肩笑道:\"楚材,你这是要交仙运了!\"
他望着汴河上驶过的官船,忽然觉得那银子沉甸甸的——三百年前的约定?积金峰的旧识?难道自己的命,早就被什么人写进了缘分里?
政和八年,秦楚材考中进士,被派往江南东路当推官。他特意找了个银匠,把那块灵银打成五样东西:一只酒杯,一把茶匙,一个药罐,还有两支发簪——他想起那道人没说完的话,隐约觉得这些银器会有用处。
银匠打活时,总说这银子邪门,明明是固体,却能顺着刻刀流走,最后成型的酒杯里,竟能看见淡淡的云影在晃。秦楚材把酒杯带在身边,每次斟酒,酒液里都会浮起层银雾,喝下去浑身舒坦;药罐装药时,再苦的汤药也会带上点甘味。
宣和七年,方腊起义,秦楚材被困在睦州城。城里缺医少药,他染了时疫,高烧不退,李福急得直哭,把药罐里的药汁灌给他,竟奇异地退了烧。同屋的官员咳得撕心裂肺,他却靠着那药罐慢慢好了起来,守城的士兵都说他有神仙护体。
建炎三年,秦楚材调任宣城通判。当年的同舍秀才有的死在了战乱里,有的依附了伪齐,只有他凭着那几样银器,平安熬过了最乱的年月。李福常说:\"秀才,那道人真是神仙,这银器比护身符还灵。\"
可绍兴十六年的秋天,怪事发生了。
那天秦楚材正在审案,忽然觉得头晕,手里的茶匙\"当啷\"掉在地上。他弯腰去捡,却发现茶匙不见了——明明掉在青砖地上,转瞬间就没了踪影。他心里咯噔一下,奔回后堂,打开匣子一看,酒杯、药罐、发簪...五样银器全没了,只剩下块青色的刺青,像片枫叶贴在匣底。
\"李福!李福!\"他喊得声音都劈了,\"我的银器呢?\"
李福跑进来,见匣子空了,脸瞬间白了:\"早上还看见酒杯在案上呢...难道是进了贼?\"
秦楚材摇着头,心口像被掏走了块东西,空落落的疼。他忽然想起那黥面道人的话:\"他日茅山相见,可别忘了带这银子...\"
\"备车。\"他对李福说,\"去茅山元符宫。\"
车到积金峰下时,秦楚材已经咳得直不起腰。他扶着李福的手往上爬,石阶上的青苔湿滑,像当年汴河客邸的墙壁。元符宫的老道听说他来,迎出来合十道:\"秦施主,您终于来了。\"
\"道长认识我?\"
\"三百年前,您在积金峰种过一株银杏,说要等它结果时来酿酒。\"老道领着他往殿后走,\"那年您渡劫失败,魂魄托生,贫道的师父说,您会带着灵银回来。\"
殿后的银杏树下,摆着个石桌,桌上放着五样银器,正是他丢失的那些。黥面道人坐在石凳上,脸上的刺青在夕阳下泛着光:\"秦相公,三百年了,你总算记起归途了。\"
秦楚材望着银器里浮动的云影,忽然想起汴河夜的油镬,睦州城的时疫,那些平安度过的劫难,原来都不是偶然。他摸了摸胸口,那里的疼痛渐渐变成了暖意,像有银流顺着血脉回到了积金峰。
\"我...要留下吗?\"他问。
道人笑着指了指银杏:\"它已经结果了。\"
那年冬天,秦楚材在宣城病逝。李福按照他的遗愿,把骨灰埋在了积金峰下的银杏旁。有人说,月圆之夜,能看见银杏树上挂着五样银器,反射的光落在汴河上,像串流动的星子——那是三百年的约定,终于在银影里,画了个圆满的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