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昌城的巷弄深处,住着个赵监庙。他原是外地来的,靠着祖上留下的几分薄产,在城里租了处带天井的老宅,平日里也不怎么与人往来,只偶尔去城隍庙帮帮忙,人们便依着这层关系,喊他“赵监庙”。
赵监庙打小就身子弱,说是“羸疾”,其实就是常年没力气,走几步路就喘,脸色总带着股病气的苍白,连风吹大点都得躲屋里。为此,他试过不少方子,人参、当归吃了一筐又一筐,汤药熬得屋子里常年飘着苦味儿,身子却不见好,反而添了些嗳气的毛病。
这年开春,有个走南闯北的货郎路过建昌,听说了赵监庙的病,拍着胸脯说有个秘方:“赵先生,您这病,得服鹿血。鹿性纯阳,血里带着股活气,喝上几个月,保管您身子骨硬朗得能扛米袋。”
赵监庙将信将疑,可架不住货郎把鹿血夸得神乎其神,说什么“古籍上都记着,王侯将相都靠这个补身子”。他动心了,托人从山里买了三四头鹿,圈在老宅后院的空地上。那些鹿刚来时,毛光水滑,眼神怯生生的,见了人就往角落里缩,尤其是那头母鹿,还怀着崽,总用头蹭着身边的小鹿。
赵监庙按货郎说的法子,准备了根尺来长的铁管,管头磨得尖尖的。每日天刚亮,他就让仆人牵一头鹿出来,按住了绑在柱子上。鹿吓得“呦呦”叫,四蹄乱蹬,眼睛里滚出大颗的泪珠。赵监庙却别过脸,让仆人拿着铁管,硬生生插进鹿的皮肉里——他听货郎说,这样取的血最“纯”,带着鹿的精气。
铁管插进肉里的瞬间,鹿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震得人耳朵疼。血顺着铁管慢慢往上涌,起初是鲜红的,后来渐渐变得暗沉,不一会儿就凝在管里,像根暗红色的玉簪。赵监庙接过铁管,把里面的血倒进瓷碗,兑点温水,一饮而尽。那血带着股腥气,他皱着眉咽下去,只觉得喉咙里火烧火燎的。
头几日,他总夜里做噩梦,梦见鹿睁着血红的眼睛瞪他。可过了半个月,他真觉得身上有了力气,原先走半条街就喘,现在能绕着天井走三圈了;脸色也红润起来,吃饭时能多扒两碗,连管家都说:“先生这气色,比前几年好多了。”
赵监庙一高兴,取血更勤了。原本是两日取一头鹿的血,后来改成一日一头。后院的鹿越来越少,那头怀崽的母鹿,被取了三次血后,瘫在地上起不来,没过两天就死了,肚子里的小鹿还没睁过眼。剩下的鹿见了人就浑身发抖,老远听见铁管碰撞的声音,就吓得用头撞墙。
三个月下来,买回来的鹿全死了,尸体被仆人拖去城外埋了。赵监庙的身子却越发“壮实”,脸膛红得像抹了胭脂,一顿能吃下半只鸡,走路时脚步“咚咚”响,再也不是那个弱不禁风的样子。他逢人就说鹿血的好处,连去城隍庙帮忙时,都忍不住跟庙祝炫耀:“你看我这身子,比年轻时还硬朗!”
可谁也没料到,这“硬朗”的日子,只过了半年。
入秋后的一天,赵监庙突然觉得身上发痒,起初只是胳膊上起了几个小红点,他没在意,抓了抓就过去了。可到了夜里,那痒劲儿突然变本加厉,像是有无数小虫子在皮肉里钻,从胳膊蔓延到后背,再到腿上,连头皮都痒得厉害。他抓得浑身是血痕,却越抓越痒,恨不得把皮扒下来。
请来的大夫瞧了,也说不出个所以然,只开了些止痒的药膏,涂上去却跟没涂一样。没过几日,赵监庙身上的红点变成了疮,一个个往外凸着,疮口周围的皮肉发黑,轻轻一碰就流黄水。更可怕的是,有些疮竟往肉里陷,形成一个个小洞,深的能看见里面的骨头,那钻心的痒,就从这些小洞里往外冒。
“痒……痒死我了……”赵监庙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地滚,嗓子都喊哑了。仆人试着用盐水洗,用艾草熏,都没用。他偶然瞥见墙角的竹管——那是先前用来给花浇水的,突然像抓住了救命稻草,让仆人把竹管插进疮口的小洞里。
“没用……还是痒……”他嘶吼着。
“先生,要不……试试热水?”仆人战战兢兢地说。
赵监庙已经顾不上别的了,点头如捣蒜。仆人烧了壶沸水,小心翼翼地往竹管里倒。沸水顺着竹管流进疮口,“滋啦”一声,皮肉被烫得发白。赵监庙疼得浑身抽搐,可那钻心的痒,竟真的被压下去了,换来的是一种麻木的灼痛。
“再……再来……”他咬着牙说。
从那天起,赵监庙就离不开竹管和沸水了。他让仆人准备了十几根粗细不一的竹管,哪个疮口痒得厉害,就把竹管插进去,灌上沸水。屋子里终日弥漫着一股皮肉烧焦的糊味,夹杂着他压抑的惨叫声。有时候刚灌完这边,那边的疮口又痒起来,他就得抱着竹管,从天亮折腾到天黑,连合眼的功夫都没有。
原先被鹿血养得“充盛”的皮肉,如今坑坑洼洼,到处是被沸水烫得焦黑的疮口,看着触目惊心。他自己也知道这不是办法,可停下就痒得想死,只能日复一日地用沸水灌疮,像在给自己施刑。
这样熬了两个月,赵监庙的身子彻底垮了。他瘦得只剩一把骨头,眼睛深陷下去,原先红润的脸膛变得灰败,连说话的力气都没了。最后那天,他躺在床上,手里还攥着根竹管,眼睛望着窗外——后院的空地上,不知何时长出了几丛青草,风一吹,摇摇晃晃的,像极了那些被他取血的鹿,在哀哀地叫。
赵监庙断气时,脸上没有痛苦,只有一种解脱般的平静。
他死后,管家让人把那些竹管烧了,又在后院种了些桃树。第二年春天,桃花开得艳艳的,可总有人说,夜里路过赵监庙的老宅,能听见后院传来鹿的叫声,还有人在低声喊“痒”,那声音凄厉又绝望,听得人后脖颈发凉。
建昌城里的人说起赵监庙,都免不了叹气。有人说他是补过了头,遭了反噬;也有人说,那些鹿的魂灵没走,附在他身上讨公道。只有城隍庙的老庙祝,对着香火喃喃自语:“万物都有灵性,你取它的命来补自己,哪有不还的道理?这世上的便宜,从来都不好占啊……”
后来,再也没人敢用铁管取鹿血来补身子了。偶尔有外地来的郎中提这个方子,建昌人就会把赵监庙的事讲给他们听,末了总要加上一句:“保命得靠行善,靠折腾别的性命,到头来,只会把自己的命也折腾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