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京的风,带着深秋的凉意,卷着枯叶扫过杜生家的窗棂。他从梦中惊醒,额头上全是冷汗,耳边似乎还回响着母亲夏二娘带着哭腔的声音。
“儿啊,娘对不起你……”
杜生猛地坐起身,油灯的火苗在他颤抖的手心里晃了晃。梦里的情景太真切了——母亲夏二娘穿着生前那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衫,头发乱糟糟地贴在脸上,眼角挂着泪,一遍遍地念叨着欠账的事。
“王家十二贯,陈家三十四贯……娘现在是陈家的驴,每天帮他们驮麦子,一趟才值三十八钱,还欠着十八千没还呢……”
“堂屋门槛下,娘埋了一百多两银子,你挖出来,赎娘回去啊……”
杜生披上衣裳,脚刚沾地就踉跄了一下。母亲夏二娘已经去世一年多了,自从去年冬天那场急病夺走她的性命,家里就只剩下他一个人。他攥着拳头,指节发白——母亲生前最是好强,总说做人要本分,欠了钱一定要还,怎么也想不到,她死后竟会因为这两笔账,落得这般境地。
他借着微弱的月光,摸到堂屋。门槛是母亲亲手打磨过的,木头光滑温润。杜生找来铁锹,手都在抖,刚挖了没几下,铁锹就碰到了硬东西。“当”的一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他连忙用手刨开泥土,一个黑布包露了出来,解开一看,白花花的银子闪着光,数一数,不多不少,正好一百一十两。
泪水一下子涌了出来,杜生抱着银子,跪在地上磕了三个响头:“娘,儿这就去赎您!”
天刚蒙蒙亮,南薰门的城门刚开一条缝,杜生就挤了进去。他记得母亲的话,在城门内找了个显眼的位置等着。晨雾还没散,路上渐渐有了行人和牲口,大多是往城里送货物的。
“嘚嘚嘚”的马蹄声由远及近,一队驮着麦子的牲口走了过来。最前面是一头壮实的骡子,后面跟着一头灰驴,再往后,是一头瘦骨嶙峋的黑驴。
就在杜生的目光落在黑驴身上时,那驴突然停下脚步,抬起头,一双浑浊的眼睛直勾勾地望着他。杜生的心脏像被什么东西攥住了——就是这眼神!梦里母亲看他的眼神,一模一样!
“娘……”杜生哽咽着喊了一声。
黑驴发出一声低沉的嘶鸣,前腿不安地刨着地面,脖子一个劲地往他这边伸。赶驴的是个精瘦的汉子,见状呵斥道:“瞎动什么!赶紧走!”
“这驴是我娘!”杜生冲过去,想拉住驴缰绳,“我要赎它!”
汉子愣住了,随即怒道:“你这人疯了吧?这是我家主家陈家的驴,凭什么说赎就赎?”
“我娘生前欠了陈家的钱,我现在还清!”杜生把银子往汉子面前一递,“这些够不够?”
汉子看着那堆银子,眼睛都直了,但还是梗着脖子:“不行!这驴是我家主家的,我说了不算!”
两人拉扯起来,引来了巡逻的厢官。厢官听双方一说,觉得事有蹊跷,干脆把他们都带到了开封府。
府尹是个五十多岁的老者,听了杜生的叙述,捋着胡须沉吟半晌,让人把黑驴牵到堂前。他看着黑驴,沉声问道:“你要是真认识杜生,就衔住他的衣角。”
话音刚落,黑驴就挣脱缰绳,快步走到杜生身边,用嘴轻轻衔住了他的衣角,喉咙里发出委屈的呜咽声。
府尹眼睛一亮,这情景太离奇了!他让人去查,果然查到夏二娘生前确实欠着王家和陈家的钱,数额和杜生说的分毫不差。
可巧,这事传到了刘豫耳中。当时刘豫刚占据汴京,正想做点笼络人心的事,听说了这桩奇事,特意把杜生和黑驴叫到殿廷。他盯着黑驴看了半天,忽然说:“你要是能抬起前腿搭在杜生肩上,我就信你是他娘。”
黑驴像是听懂了,犹豫了一下,缓缓抬起前腿,轻轻搭在了杜生的肩膀上。杜生抱着母亲的“腿”,眼泪哗哗地流。
刘豫叹了口气,对杜生说:“我让人出钱帮你赎回来吧。”
杜生却摇摇头:“多谢大人好意,但这是我娘的债,得我自己还,这样她才能安心。”
刘豫听了,更觉得杜生孝顺,便答应了。杜生把银子交给陈家,赎回了黑驴。
回到家,杜生把最干净的房间收拾出来给黑驴住,每天给它梳毛、喂最好的草料,就像母亲还在世时那样,吃饭时会把自己的粥分一半给它,说话时会把一天的见闻细细讲给它听。黑驴总是安静地听着,偶尔用头蹭蹭他的手,像是在回应。
就这样过了两年,黑驴在一个春日的早晨安详地闭上了眼睛。杜生抱着它,像当年母亲刚去世时那样痛哭了一场。他给黑驴买了上好的棺材,还做了一身小小的衣衾,就像给母亲入殓那样郑重。
后来,朝廷收复了河南,杜生带着母亲的牌位,搬到了赣州。有人问起他这段经历,他总会红着眼眶说:“我娘最讲信用,就算成了驴,也想着要还清欠债。做人啊,啥时候都不能忘了本分。”
赣州的风很暖,吹过杜生家的院子,像是母亲温柔的叹息。那一百一十两银子早已花光,但杜生心里明白,母亲用这种方式,给了他最珍贵的遗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