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宋嘉定年间,常州宜兴县有座香火颇盛的寺庙,寺中有位名叫妙湍的僧人。妙湍不仅精通佛法,还写得一手好字,因心思缜密、做事稳妥,被寺里推举掌管僧司文籍,平日里负责整理寺庙的文书、账簿,每逢岁末年初,还要带着簿书去县衙审核,算是寺中少见的“文职僧人”。
这年腊月廿八,又到了赴县审核簿书的日子。妙湍邀了寺里另外两位僧人——悟性和了尘一同前往,两人都是常年在外化缘的僧人,走南闯北见多识广,妙湍想着路上有个照应。此外,还带了两个年轻的仆役,负责搬运簿书和行李。
四人一行从寺庙出发,沿着乡间小路往宜兴县城赶。此时已近岁末,天寒地冻,寒风呼啸着刮过田野,卷起地上的积雪,打在人脸上生疼。几人裹紧了僧袍,踩着积雪深一脚浅一脚地前行,走了近三个时辰,才在傍晚时分抵达县城。
按惯例,审核簿书需在县衙内完成,因天色已晚,县衙吏员便安排他们住在县衙庑下的一间空室里。这空室许久未曾住人,屋内陈设简单,只有一张大通铺、一张破旧的木桌和两把椅子,墙角堆着些废弃的杂物,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潮湿的霉味。
“将就一晚吧,明日一早审核完,咱们就能回寺里过年了。”妙湍笑着对悟性和了尘说。两人点点头,也没多计较——常年在外化缘,比这更简陋的地方他们也住过。仆役们则在门外的走廊上搭了两个草铺,打算将就一夜。
收拾妥当后,仆役们点燃了一盏油灯,便退到门外休息。妙湍三人坐在大通铺上,借着微弱的灯光,简单整理了一下要审核的簿书,又闲聊了几句寺里的趣事。妙湍有个爱好——善鼓琴,虽此次赴县未带琴,却习惯性地在暗中“搏拊”(模拟弹琴的动作),手指在膝盖上轻轻敲击,仿佛正在弹奏一曲悠扬的梵音。悟性和了尘也毫无睡意,一人闭目养神,一人则盯着跳动的灯花发呆。
不知不觉间,油灯的火苗渐渐变小,夜色也越来越深。就在这时,突然传来一阵轻微的“叩叩”声——有人在敲窗户!
“谁啊?”悟性率先开口问道,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窗外没有回应,敲击声却依旧断断续续,像是有人在故意捉弄。
了尘皱了皱眉,笑道:“定是县衙里的小吏,见我们是外乡僧人,故意来逗趣的。不理他,过会儿便走了。”
三人便不再理会,继续各自做着自己的事。可没过多久,“哗啦”一声响,窗户被划开一道大口子,寒风瞬间灌了进来,油灯的火苗“噗”地一声灭了,屋内顿时陷入一片漆黑。
“过分了!”妙湍有些生气,起身摸索着找到火石,重新点燃了油灯。灯光亮起的瞬间,三人下意识地望向窗户——窗纸破了一个不小的洞,寒风正从洞口往里灌。妙湍走到窗边,刚想伸手去修补,却无意间瞥见洞外似乎有个影子。他心中一动,凑近洞口往外看,可外面漆黑一片,什么也看不见,便只好作罢,转身回到榻上。
就在妙湍刚躺下没多久,悟性突然低声说:“你们看……窗棂那里!”
妙湍和了尘连忙抬头望去——只见窗户的棂格之间,赫然露出一张妇人的小脸!那小脸约莫巴掌大小,眉眼清秀,肤色白皙,正一动不动地盯着屋内,眼神空洞,没有丝毫神采。三人顿时愣住了,屋内的空气仿佛瞬间凝固,只剩下油灯燃烧的“滋滋”声。
“这……这是怎么回事?”了尘声音有些发颤,“外面天寒地冻,怎么会有妇人在窗棂外?”
妙湍定了定神,仔细观察着那张小脸——它就像贴在窗纸上一般,始终保持着同一个姿势,既不说话,也不移动。过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那张小脸突然动了——它缓缓从窗棂间探进来,紧接着,一个完整的妇人身影从洞口“钻”了进来,落在屋内的木桌上。
三人这才看清,那妇人通体雪白,穿着一身素色的衣裙,形体与常人无异,却只有一尺多高,像个精致的人偶。她落在桌上后,便一动不动地站着,双眼依旧空洞地盯着三人,看得人头皮发麻。
妙湍悄悄碰了碰身边的悟性和了尘,压低声音说:“别慌,不过是个小鬼怪,咱们人多,不用怕。我等会儿喊‘动手’,你二人便上前抓住它,我去开门叫仆役进来,五个男人对付一个女鬼,定能将它擒住!”悟性和了尘连忙点头,悄悄握紧了拳头,做好了准备。
可还没等妙湍下令,那尺高的妇人突然动了——她缓缓从桌上走下来,落地的瞬间,身体竟“呼”地一下长高了,眨眼间便与常人一般高矮!她一步步朝着大通铺走来,原本空洞的眼神渐渐变得阴冷,嘴角还勾起一抹诡异的笑容。
三人顿时吓得浑身僵硬,之前想好的计策早已抛到九霄云外。妙湍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天灵盖,浑身像被冰霜包裹一般,连牙齿都开始不受控制地打颤。悟性和了尘更是吓得缩在榻角,连大气都不敢喘。
妇人走到榻边,停下脚步,静静地看了他们片刻,然后突然转身,快步走到屋角。她掀开榻边的帐子,从墙角拿起一个破旧的陶钵,然后当着三人的面,竟在钵中“便溺”——那尿液如倾盆大雨般从钵中涌出,散发着一股刺鼻的腥臭味,瞬间将地面浸湿。
三人被眼前的景象吓得目瞪口呆,连躲避都忘了。就在这时,妇人突然将陶钵往地上一摔,“哐当”一声,陶钵碎裂开来。她退到火炉边(炉中早已无火,只剩一堆冷灰),张开嘴巴,发出一声震耳欲聋的怒吼——那吼声如同惊雷般从地面炸起,整个屋子都在微微晃动,油灯的火苗再次熄灭,屋内陷入一片黑暗。
妙湍只觉得耳边嗡嗡作响,眼前发黑,下意识地抱紧了放在膝盖上的“琴”(实则是模拟弹琴的姿势,并无实物)。等他回过神来,耳边的轰鸣声渐渐消失,屋内重新恢复了寂静。他颤抖着摸索到火石,再次点燃油灯——屋内空荡荡的,妇人早已不见踪影,地上的水渍和碎裂的陶钵也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刚才的一切只是一场噩梦。
“悟……悟性师兄?了尘师弟?”妙湍声音沙哑地喊道。
“我……我在……”悟性和了尘的声音从黑暗中传来,带着明显的颤抖。
三人哆哆嗦嗦地坐在一起,再也不敢躺下,就着微弱的油灯,一直坐到天亮。窗外传来鸡叫声时,他们才仿佛松了一口气,脸色也渐渐恢复了些血色。
第二天一早,妙湍三人匆匆洗漱完毕,便拿着簿书去见县衙的吏员。审核簿书时,妙湍忍不住将昨夜的遭遇告诉了吏员们。吏员们听后,都面露惊讶,有人说:“那间空室许久没人住,早年似乎有个女吏在里面病逝过,难不成是她的鬼魂?”也有人说:“说不定是山中的精怪,趁着岁末潜入县城作祟。”可终究没人能说清那妇人究竟是什么怪物。
审核完簿书后,妙湍三人一刻也不敢多留,匆匆带着仆役离开了县城,一路疾行回到寺庙。此后,妙湍再也不敢在岁末赴县,每次都托其他僧人代为前往。而县衙庑下的那间空室,后来被改成了吏员的住处,奇怪的是,自那以后,再也没有发生过类似的怪事。
妙湍遇“窗棂小妇”的故事,很快在宜兴一带的寺庙和百姓中流传开来。有人说,那小妇是病逝的女吏所化,因孤独太久,才出来捉弄僧人;也有人说,是妙湍三人惊扰了屋内的邪祟,才引来此番惊吓。无论真相如何,这个发生在岁末僧舍的诡异故事,都给人们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也让更多人相信——世间总有一些无法解释的奇事,待人以敬畏之心,方能避祸远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