绍兴末年的豫章城,街头巷尾总能看见一个奇特的身影——疯疯癫癫的妇人刘三娘。她常年穿着一件洗得发白、打满补丁的蓝布衫,衣襟上沾着说不清的污垢,头发乱糟糟地挽在脑后,几缕碎发垂在脸旁,遮住了大半神情。最显眼的是她手里那对枣木槌,乌黑油亮,显然是常年握在手里摩挲所致,走哪儿敲哪儿,“砰砰”的声响在喧闹的市集里也格外清晰,像一串不知疲倦的鼓点。
刘三娘的疯病是五年前得的。原本她也是个本分的妇人,丈夫早逝,独自拉扯着儿子李虎长大。李虎十五岁那年,被征去当了兵,临走前跪在她面前,哭着说定会好好当兵,将来混出个模样来接她享福。可自那以后,李虎就像断了线的风筝,只在三年前托人捎回过一封短信,说自己在临安军营里一切安好,此后便再无音讯。
儿子的杳无音信成了压垮刘三娘的最后一根稻草。她起初只是整日坐在家门口发呆,后来渐渐开始胡言乱语,见了人就拉着问“看见我儿虎子了吗”,再后来,就不知从哪儿捡了对木槌,整日在街上游走,一边敲一边骂,骂天骂地骂官府,骂那些不给她好脸色的路人,也骂自己命苦。
“疯婆子又来了!”每次刘三娘出现在市集,摊贩们都会下意识地把摊位往里面挪挪,路过的行人要么绕着走,要么捂着鼻子加快脚步——她身上总带着一股说不清的异味,像是长期没洗澡的馊味混着祠庙里的香灰味。有不懂事的小孩跟在她后面起哄,扔石子儿,她也不恼,只是转过身,举着木槌“砰砰”敲两下地面,咧开嘴嘿嘿一笑,那笑容里带着几分痴傻,又透着几分说不清的怪异,小孩们反倒被吓得一哄而散。
到了夜里,刘三娘就随便找个祠庙落脚。城西的土地庙、城北的观音堂,都成过她的“住处”。有时庙里的老和尚或庙祝会给她一碗剩饭,她接过来就蹲在角落里狼吞虎咽;有时没人管她,她就蜷缩在神像脚边,抱着那对木槌,睡得安稳又香甜,仿佛神像能给她遮风挡雨。
旁人都把刘三娘当成彻头彻尾的疯子,可时任枢密院编修的宋朴,却偏偏觉得她不一般。宋朴是豫章本地人,因丁忧暂时在家乡居住,平日里喜欢四处闲逛,观察市井百态。有一次,他在市集上看见刘三娘,当时正有个地痞故意拦住她,抢过她手里的木槌,嘲讽道:“疯婆子,敲什么敲?再敲把你扔江里去!”
周围的人都等着看刘三娘哭闹,可她却只是定定地看着地痞,突然说:“你左肩后有颗黑痣,三日之内若不避开向南来的车马,恐有血光之灾。”地痞愣了一下,随即哈哈大笑,觉得她在胡说八道,把木槌扔在地上,骂骂咧咧地走了。
宋朴却记在了心里。三日后,他果然听说那地痞在城南路口过马路时,被一辆失控的马车撞倒,左肩被车轮碾过,虽保住了性命,却落下了终身残疾——而那地痞的左肩后,确实有一颗黑痣,是他偶然间听地痞的同伴提起的。从那以后,宋朴再看刘三娘,眼神里便多了几分探究,有时还会特意让人给她送些吃食,刘三娘也不推辞,接过来就吃,偶尔还会跟送食的人说一两句没头没尾的话,比如“明日有雨,别晒谷子”“东边那家布庄要遭贼,让掌柜的看好门”,事后往往都能应验。
后来,张澄任豫章知府,听说了刘三娘的事,觉得好奇,便让人把她请到府衙里。府衙的差役们都觉得晦气,可张澄却不在意,还特意让人收拾了一间偏房,让刘三娘住下,每日给她送饭菜。
刘三娘在府衙里住得随性自在。有时她会安安静静地坐在院子里,抱着木槌晒太阳,眼神放空,像在思考什么;有时她会突然起身,拿着木槌在院子里乱敲,嘴里念念有词,谁也听不懂她在说什么;送来的饭菜,她高兴了就吃干净,不高兴了就随手扔在庭院里,引得鸡犬争抢;更有甚者,有一次她竟在被子里拉屎拉尿,差役们气得想把她赶走,却被张澄拦住了。
“她并非寻常疯妇,”张澄对差役们说,“你们且忍耐些,看她后续有什么动静。”
可刘三娘在府衙里住了不过三晚,就突然收拾起自己那点破烂东西,抱着木槌要走。张澄挽留她,她却只是摇头,说:“这里不是我该待的地方,我得回街上走。”张澄见她态度坚决,便不再强求,还让人给她装了一袋米,让她带着路上吃。刘三娘接过米袋,也没说谢谢,只是“砰砰”敲了两下木槌,转身就走出了府衙,身影很快消失在街角。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着,刘三娘依旧在豫章城的街头敲着木槌奔走,骂过的人换了一波又一波,住过的祠庙也换了一座又一座,没人觉得她的日子会有什么不同。直到有一天,她突然拉住一个常给她剩饭的馒头铺老板,眼神清明得不像个疯子,认真地说:“王掌柜,我告诉你个事,再过七日,就是我死的日子了。”
王掌柜以为她又在说胡话,笑着摆手:“三娘,别瞎说,你身体好着呢,还能敲着木槌走好几年呢。”
可刘三娘却不笑,只是重复道:“是真的,七日之后,我就走了。到时候你要是有空,就跟我儿子说一声,别让他太惦记。”说完,她松开王掌柜的手,抱着木槌,慢悠悠地走了,那背影竟透着几分难得的平静。
接下来的几天,刘三娘像是变了个人。她不再骂人,只是拿着木槌,慢悠悠地走在豫章城的大街小巷,有时会站在某个路口,静静地看一会儿来往的行人,有时会走进曾经住过的祠庙,对着神像拜两拜。有人给她食物,她会轻声说“谢谢”,那是旁人从未听过的温和语气。
第七天傍晚,刘三娘走到了城南的护城河旁。她坐在河边的石阶上,夕阳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手里的木槌放在膝盖上,不再敲击。她望着河里的落日余晖,眼神里没有了往日的痴傻,只有一片淡然。路过的人看见她,还笑着跟她打招呼:“三娘,今天不敲木槌啦?”
刘三娘没有回头,只是轻轻“嗯”了一声。等路人走远后,她慢慢闭上眼睛,头靠在石阶上,再也没有醒来。当有人发现她时,她已经没了气息,脸上带着一丝浅浅的笑容,手里还紧紧攥着那对陪伴了她五年的枣木槌。
刘三娘的儿子李虎,在她去世后的第三天,突然从临安回来了。原来他所在的军队换防,路过豫章,他特意请假回来看看母亲。可刚到家门口,就听说了母亲的死讯。李虎疯了似的跑到护城河旁,抱着母亲冰冷的尸体,哭得撕心裂肺。他这几年在军营里拼命打拼,就是想早点混出样子来接母亲享福,却没想到,母子俩竟连最后一面都没见上。
悲痛过后,李虎找了块薄木板,简单钉了个棺材,把母亲的尸体裹了件干净衣服,埋在了城郊的乱葬岗上。他在坟前立了块小木牌,上面写着“母刘三娘之墓”,又在坟前磕了三个头,才依依不舍地返回了军营——他身不由己,连给母亲守孝的时间都没有。
时间一晃,半年过去了。豫章城的人们渐渐淡忘了那个敲着木槌的疯妇,只有李虎,每次想起母亲,都会忍不住落泪。
这年冬天,豫章府有个叫周驶的小吏,奉命去长沙公干。他路过长沙城外的一个小镇时,突然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穿着蓝布衫,手里拿着对枣木槌,正“砰砰”敲着路边的石头,嘴里还哼着不成调的曲子,不是刘三娘是谁?
周驶吓得差点摔下马背。他明明记得刘三娘半年前就死了,还亲眼看见李虎把她埋了,怎么会出现在长沙?他揉了揉眼睛,确认自己没看错,连忙下马,快步走到那妇人面前,声音都有些发颤:“三……三娘?你不是已经死了吗?怎么会在这里?”
妇人缓缓转过身,正是刘三娘。她看见周驶,脸上露出了笑容,眼神清亮,哪里还有半分疯癫的样子。“是小周啊,”她笑着说,“我没死,只是换了个地方走。你要是回豫章,就给我儿子虎子带句话,让他别惦记我,我在这里过得很好,饿不着冻不着。”
周驶愣在原地,脑子里一片混乱。他想问她这半年来去哪里了,想问她为什么会死而复生,想问她到底是不是普通人。可他刚张开嘴,刘三娘就转身,抱着木槌,“砰砰”敲着石头,慢慢走远了。周驶想追上去,可刚跑了两步,就发现眼前的身影突然消失了,只剩下空荡荡的街道和地上的石头,仿佛刚才的一切都是幻觉。
周驶带着满肚子的疑惑,匆匆办完公干,就马不停蹄地赶回了豫章。他第一时间找到李虎——李虎此时已经因军功升了小官,调回了豫章任职。周驶把在长沙遇到刘三娘的事,一五一十地告诉了李虎。
李虎听了,先是震惊,随即又有些激动。他虽然也觉得不可思议,可心里却隐隐希望,母亲真的还活着。他拉着周驶,非要去城郊的乱葬岗看看。两人来到刘三娘的坟前,只见那小木牌还立在那里,坟头的草已经长得很高了。
“周大哥,你说的是真的吗?我娘真的还活着?”李虎盯着坟头,声音里满是期待。
周驶点了点头:“我看得清清楚楚,绝不会错。说不定……三娘她不是普通人,是有仙缘的异人呢?”
李虎犹豫了一下,咬了咬牙:“挖开看看!如果我娘真的不在里面,那就说明她真的还活着!”
两人找来工具,小心翼翼地挖开了坟墓。当挖到棺材时,李虎的心跳得飞快。他深吸一口气,掀开了棺材盖——里面空空如也,除了几件母亲生前穿的旧衣服,什么都没有!
“娘!娘真的还活着!”李虎激动得热泪盈眶,跪在坟前,对着长沙的方向磕了三个头,“娘,您放心,儿子一定好好做事,将来一定去找您!”
周驶看着空荡荡的棺材,也终于相信,刘三娘不是寻常的疯妇,而是人们常说的“异人”。她的疯癫,或许是掩饰,或许是天命;她的死亡,或许是脱身,或许是轮回。
后来,李虎在豫章城里做了个好官,清廉正直,时常接济那些穷苦人,人们都说他是受了母亲的影响。他也曾派人去长沙寻找母亲,可找了很久,都没有任何消息,仿佛刘三娘从长沙的小镇上消失后,就彻底融入了天地间,再也无处寻觅。
而豫章城的人们,在听说了刘三娘死而复生、坟墓空无一人的事后,都觉得她是仙人下凡,纷纷在她曾经住过的祠庙里,为她立了个牌位,逢年过节都会去祭拜。有人说,她是观音菩萨身边的侍女,下凡来体验人间疾苦;也有人说,她是山野间的精怪,修成了人形,特意来人间点化世人。
无论真相如何,那个敲着木槌、疯疯癫癫的刘三娘,再也没有回到过豫章城。但她的故事,却像一颗种子,在豫章城的土地上扎了根,一代代流传了下去。人们在说起她时,不再是嘲笑和嫌弃,而是带着几分敬畏和怀念——毕竟,谁也不知道,那个在街头敲着木槌的疯妇,会不会就是某位隐于市井的异人,用她自己的方式,看着人间的悲欢离合,守着一方土地的安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