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强第一次看清“它们”,是在七岁那年的槐树下。
那年夏天的蝉鸣比往年都要聒噪,太阳把村口的土路晒得发白,踩上去能烫得人直跳脚。村里的小孩都爱躲在老槐树下玩弹珠,唯独李强总被娘叮嘱“离那树远点”。娘说那树有年头了,枝桠里藏着“不干净的东西”,可七岁的孩子哪懂这些,只觉得槐树下凉快,还能捡蝉蜕换糖吃——镇上的杂货铺老板收蝉蜕,十个换一块水果糖,橙黄色的糖纸裹着甜丝丝的糖块,是李强整个夏天的念想。
那棵老槐树就立在村口的土坡上,树干得两个成年男人手拉手才能抱住,树皮裂得像老家奶奶脸上的皱纹,一道道深沟里嵌着黑褐色的泥。枝桠歪歪扭扭地向天上伸,有的枝桠枯得只剩光杆,有的却偏生冒出些绿得发暗的叶子,风一吹,叶子“哗啦”响,总让人觉得像是有人在树后面叹气。更怪的是,不管天多热,槐树下都飘着股洗不净的霉味,像是受潮的柴火堆,闻久了能让人心里发闷。
那天下午,李强又溜到槐树下捡蝉蜕。他蹲在树根旁,手指扒开地上的枯树叶,眼睛盯着树干上的裂缝——蝉蜕总爱挂在那些地方,硬邦邦的壳子泛着浅棕色的光,一碰就会掉下来。他已经捡了八个,再找两个就能换糖吃,心里正美滋滋的,指尖刚碰到一个挂在低枝上的蝉蜕,突然听见头顶传来“吱呀”一声。
那声音很轻,却透着股朽坏的脆响,不是风吹树枝的“哗啦”声,也不是蝉翼振动的“嗡嗡”声,倒像是有人踩着年久失修的木梯,每走一步,梯子就会发出的那种快要断裂的动静。
李强心里咯噔一下,手停在半空中。他抬头往上看,槐树枝桠密密麻麻的,挡住了大半的太阳,树影里黑沉沉的,什么都看不清。他揉了揉眼睛,刚想再仔细看看,突然瞥见最高的那根横枝上,挂着个东西。
那是个女人。
女人穿着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衫,领口和袖口都磨出了毛边,头发又长又乱,垂到胸口,湿漉漉地粘在脸上,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她的脚腕上缠着半截烂草绳,草绳上还挂着些泥屑,两只脚悬空垂着,随着风轻轻晃。可最让李强头皮发麻的,是她的脸——他看不清女人的五官,只看见她的眼睛部位,是两个黑洞洞的窟窿,没有眼白,没有眼珠,就那么空着,正对着他的方向。
“啊!”李强吓得叫出声,手里的蝉蜕“哗啦”撒了一地,整个人往后一仰,瘫坐在地上。他想爬起来跑,可腿像灌了铅似的,怎么都动不了,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个女人挂在枝桠上,黑洞洞的眼窟窿一直盯着他。
“娘!娘!”李强扯着嗓子喊,声音里带着哭腔。他家就在村口,离老槐树不远,他盼着娘能听见他的喊声,赶紧跑过来救他。
喊了没两声,李强再抬头时,枝桠上的女人突然不见了。
没有风,没有声音,就像从来没出现过一样。枝桠上只剩下几片晃荡的槐树叶,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下来,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影子。刚才那股霉味似乎更浓了,还夹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腥气,像死鱼的味道。
“强子!你咋了?喊啥呢!”娘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急促的脚步声。
李强回头,看见娘挎着个菜篮子跑过来,脸上满是焦急。娘蹲下来,把他从地上扶起来,拍了拍他身上的土:“咋坐在地上哭?是不是摔着了?”
“娘!树……树上有个女人!”李强指着老槐树的枝桠,声音还在发颤,“穿蓝布衫的,眼睛是黑窟窿!挂在上面晃!”
娘顺着他指的方向看了看,眉头皱了起来,抬手在他后脑勺上轻轻拍了一下:“胡说啥呢!哪有什么女人?那上面只有树枝子!”
“真的有!我看见了!”李强急得脸都红了,“她还盯着我看!”
娘的脸色沉了下来,拉着他的手就往家走,脚步走得很快:“别瞎看,别瞎说!那树后面,是你二奶奶的坟,去年冬天刚埋在那儿的!”
“二奶奶?”李强愣了愣。他对二奶奶没什么印象,只记得去年冬天,二奶奶突然得了急病,没几天就没了,下葬的时候,娘还抱着他哭了很久。可二奶奶明明埋在树后面,怎么会挂在树桠上?
娘没再说话,只是把他的手抓得更紧了。回家的路上,李强回头看了一眼老槐树,树影里还是黑沉沉的,刚才那个女人的样子,却像刻在了他的脑子里——蓝布衫,烂草绳,黑洞洞的眼窟窿,还有那股腥气,怎么都忘不掉。
那天夜里,李强睡得很不安稳。
他家是土坯房,窗户是木头做的,糊着一层旧窗纸,风一吹,窗纸就“哗啦”响。他缩在被窝里,眼睛盯着窗纸,总觉得外面有声音。后半夜,他迷迷糊糊快要睡着的时候,突然看见窗纸上印着个影子。
那是个细长的影子,比正常人高一些,没有手,胳膊的位置只有两根飘着的布条,像晾在绳子上的破布,随着风一下下刮着窗棂,发出“沙沙”的轻响,像是在找什么东西。
李强的心跳一下子快了起来,他赶紧闭上眼睛,用被子蒙住头,可耳朵却听得更清楚了——“沙沙”声还在响,还有一种很轻的“滴答”声,像是水滴在地上的声音。
他不敢出声,也不敢动,只能紧紧攥着被子,感觉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他想起了白天在槐树下看见的女人,想起了娘说的二奶奶的坟,心里越想越怕,眼泪不知不觉就流了下来,浸湿了枕巾。
不知道过了多久,窗外的“沙沙”声和“滴答”声慢慢消失了。李强还是不敢掀开被子,直到天快亮的时候,听见鸡叫的声音,他才敢偷偷把被子掀开一条缝,往窗纸上看。
窗纸上的影子不见了,只有一道湿淋淋的印子,从窗棂一直延伸到墙根,像有人沿着墙根滑走时留下的痕迹。那道印子是深褐色的,干了之后,在窗纸上留下了一道暗沉的印记,像一道永远擦不掉的伤疤。
那天早上,李强发现自己的枕头边,多了一片槐树叶。
树叶是湿的,还带着股霉味,和老槐树下的味道一模一样。他拿着树叶,跑到娘面前,想问娘这是怎么回事,可娘只是看着树叶,脸色变得苍白,一句话都没说,只是把树叶拿过来,扔进了灶膛里。
树叶在火里“滋啦”一声,很快就烧成了灰。可李强知道,有些东西,就像那道窗纸上的印子,还有那个挂在枝桠上的女人,已经牢牢地记在了他的心里,再也抹不掉了。
从那天起,李强再也不敢去老槐树下捡蝉蜕了。每次路过村口,他都会绕着老槐树走,眼睛不敢往树的方向看,可总觉得有双眼睛在盯着他,从树影里,从坟堆旁,一直盯着他,像在等一个机会,把他拉进那个黑洞洞的世界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