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大亮时,肆虐了半宿的风雪终于歇了。云层被撕开一道口子,细碎的阳光漏下来,落在积了半尺厚的雪地上,反射出刺眼的白光,晃得人睁不开眼。周德才在柴房里缩了整整一夜,后背紧紧贴着冰冷的门板,棉袄被冷汗浸得发潮,又在寒气里凝成一层薄霜,一挪动就“簌簌”掉渣。
直到院墙外传来村民们说话的动静——是王婶在喊自家鸡,还有张木匠徒弟扛着工具路过的脚步声,他才敢慢慢挪开僵硬的身子。脚踝上的抓痕肿得老高,紫青色的印子透过破了的裤腿露出来,一走路就牵扯着皮肉发紧,像有根针在扎。可他顾不上疼,满脑子都是昨晚灵堂里的画面:青灰色的脸、瞪圆的血眼、嘴角挂着的黑血,还有那只抓着他脚踝、冰得刺骨的手。
他扶着柴房的门框,慢慢挪到院里。雪把院子盖得严严实实,只在灵堂门口留着他昨晚跑出来时踩的乱脚印,像一串歪歪扭扭的黑窟窿。灵堂的门还虚掩着,风一吹就“吱呀”响,里面的长明灯想必早就灭了。他正想走过去把门关严,就看见村西头的王婶挎着个菜篮子,慌慌张张地往这边跑,头巾歪在脑后,头发上还沾着雪沫子。
“德才!德才!”王婶老远就喊,声音发颤,跑到他跟前时,一把抓住他的胳膊,指甲都快嵌进他的棉袄里,“你见着二柱了吗?他娘从天亮就找他,问遍了半个村,都说没见着!昨晚他不是在你家守灵吗?咋没回家啊?”
周德才心里“咯噔”一下,像被什么东西狠狠砸了一下。他猛地想起,昨晚他躲进柴房时,二柱还在柴房里打盹——当时他慌得厉害,只记得自己锁了柴房门,竟忘了叫上二柱一起躲进来!“我……我没见着。”他的声音发颤,舌头像打了结,“昨晚我在灵堂见着我爹……不对,见着那东西后,就慌慌张张躲进柴房了,锁了门就没敢出来,没顾上二柱……”
王婶的脸“唰”地一下变得惨白,比地上的雪还白。她抓着周德才胳膊的手猛地松开,后退了两步,嘴唇哆嗦着:“没顾上?那二柱他……他会不会……”后面的话她没敢说出口,可眼里的恐惧藏都藏不住。她突然转身,朝着村里的方向疯了似的跑,边跑边喊:“二柱不见了!快来人啊!二柱在周家没出来!”
她的喊声在空旷的雪地里传得很远,没一会儿,村里的人就陆陆续续往这边赶。先是住在隔壁的李大爷,扛着个锄头,边走边问:“咋了王婶?二柱咋了?”接着是张木匠和他徒弟,还有几个在村头磨面的妇人,一个个都裹着棉袄,脸上满是焦急。
“昨晚我看见二柱跟着下葬的队伍回了德才家,之后就没见他出来过!”村里的刘三站在人群外围,搓着冻红的手,小声说,“后半夜我起夜,还听见周家院里有动静,像是有人在吵架,还有‘哐当’一声响,我还以为是德才没睡好摔了东西,没敢出来看。”
“我也听见了!”另一个妇人接话,“好像还有人喊了一声,听着像二柱的声音,可当时风大,我也没听太清楚。”
村民们七嘴八舌地议论着,周德才站在人群中间,像被冻住了似的,浑身发冷。他突然想起昨天老支书说的话——“走尸找替身”,心里的不安像潮水似的往上涌,腿一软,差点瘫坐在雪地里,幸好旁边的李大爷扶了他一把:“德才,你别慌,咱们先找找,说不定二柱是去别的地方了。”
“先去你家灵堂和柴房找找!”老支书挤开人群走了过来,他刚从镇上送完道士回来,听说二柱不见了,没顾上喝口热水就往这边赶。他的脸色很沉,扫了一眼灵堂的方向,“昨晚那东西闹过,二柱说不定是被吓到了,躲在哪个角落了。”
周德才点点头,跟着老支书往灵堂走。村民们也都跟着涌了过来,把灵堂门口围得水泄不通。老支书推开门,里面的景象让所有人都倒吸了一口凉气:长明灯倒在地上,灯油洒了一地,在雪地里洇出一片黑渍;灵桌上的牌位歪在一边,香烛也断了两根;地上的雪被踩得乱七八糟,除了周德才的脚印,还有一串更小的脚印,从灵堂门口一直延伸到后院的柴房方向。
周德才的目光扫过地面,突然停在灵桌旁——雪地里有几滴黑褐色的东西,像是血,又比血更稠,顺着那串小脚印的方向,一直往柴房延伸。那颜色他太熟悉了,昨晚他爹嘴角挂着的,就是这种黑血!
“这是……”老支书蹲下身,小心翼翼地用手指蘸了点黑褐色的液体,放在鼻尖闻了闻,脸色瞬间变了,猛地站起身,声音都有些发紧,“是老栓身上的邪血!这东西昨晚没走,还在院里!快去柴房!二柱说不定在柴房里!”
周德才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拔腿就往后院的柴房跑。柴房的门还锁着,是他昨晚躲进去后亲手锁上的,锁芯上还沾着点雪。他抓着门把手使劲晃,锁芯“咔哒咔哒”响,却怎么也打不开——像是里面被什么东西抵住了。
“砸开!快砸开!”老支书跟在后面跑过来,对着旁边的张木匠喊。张木匠赶紧放下手里的刨子,从院里抄起一把斧头,往后退了两步,对准门锁狠狠劈了下去。“哐当”一声,铁锁被劈成两半,掉在雪地上,柴房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
一股寒气从柴房里涌出来,还带着淡淡的腥气,和昨晚灵堂里的气味一模一样。周德才第一个冲进去,柴房里黑漆漆的,只有屋顶的破洞漏进一点光。他借着光扫了一圈——里面空荡荡的,柴草堆被翻得乱七八糟,几根柴火散落在地上,水缸里的水结了一层薄冰,根本没有二柱的影子。
“二柱!二柱!”周德才喊着,声音在柴房里回荡,却没有任何回应。他扑到柴草堆前,一把把掀开柴草,里面只有冰冷的地面;他又去翻旁边的柜子,柜子里只有几件旧棉袄,落满了灰尘。村民们也跟着进了柴房,有的搜水缸后面,有的看柴房角落,把不大的柴房翻了个底朝天,还是没见二柱的踪影。
周德才的目光突然停在柴草堆最上面——那里搭着一件棉袄,藏青色的,是二柱昨天穿的那件!他赶紧走过去,拿起棉袄,手刚碰到布料,就觉得黏糊糊的——棉袄的袖口和衣襟上,沾着几块黑褐色的污渍,正是刚才在灵堂看见的邪血!更吓人的是,棉袄的袖口还有几道深褐色的抓痕,抓痕边缘的布料被扯得稀烂,露出里面的棉絮,像是被什么东西用指甲硬生生抓开的,还带着点新鲜的纤维。
“二柱!二柱你在哪儿!”周德才拿着棉袄,声音都带了哭腔,他又在柴房里找了一遍,还是没见人。老支书蹲在地上,用手指摸了摸雪地上的脚印——那串小脚印从柴房门口一直延伸到柴草堆旁,脚印的纹路和大小,正是周老栓生前穿的那双黑布鞋的样子。
老支书站起身,脸色沉得像块铁,声音也比平时低了好几度:“是老栓的脚印,他把二柱带走了。”
“带走了?带到哪儿去了?”周德才抓着老支书的胳膊,手都在抖,指甲掐得老支书的胳膊生疼,可他根本没察觉,“他为啥要带二柱?二柱跟他无冤无仇啊!”
老支书叹了口气,目光看向村后的方向,那里是乱葬岗的位置,雪地里只能看见一片黑乎乎的坟包。“走尸找替身,这是老辈人传下来的规矩。”他的声音带着几分沉重,“老栓变成走尸后,沾了活人的气息,就想找个活人替他留在阴间,这样他就能借着替身的阳气‘活’过来。二柱昨晚在这儿守灵,身上沾了灵堂的阴气,又跟老栓熟悉,自然就成了他的目标。”
后面的话老支书没说,可在场的人都明白——二柱要是真被带到了坟地,恐怕凶多吉少。村民们面面相觑,有的往后退了两步,脸上露出了怯意。住在村东头的赵二小声说:“这邪乎事儿,咱们还是别管了吧?老栓都成走尸了,咱们普通人哪打得过?万一被缠上,可不是闹着玩的……”
“就是啊,二柱这孩子是可怜,可咱们也不能拿自己的命开玩笑啊!”另一个村民附和道,慢慢往后退,想退出柴房。
“不行!”周德才突然喊了一声,攥紧了拳头,脚踝的疼都忘了,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二柱是我请来守灵的,要是因为我出了事儿,我一辈子都不会安心!他是我最好的朋友,我不能不管他!”
他看着老支书,眼神里满是恳求:“支书,您有经验,您说咋找?只要能救二柱,我啥都愿意干!就算是去坟地跟那东西拼命,我也不怕!”
老支书看着他,又看了看柴房里那件沾着血的棉袄,沉默了片刻。他从怀里摸出个黄纸包,里面是道士昨天临走时给他的几张黄符,还有一小撮朱砂。“光靠咱们不行,得找个懂行的人来。”他把黄纸包递给周德才,“我这就去镇上请道士,昨天那个道士懂对付走尸的法子,我去把他请来。你们先去坟地附近找找,千万别靠近老栓的坟,也别大声喊二柱的名字,万一惊动了那东西,二柱就更危险了。”
周德才接过黄纸包,紧紧攥在手里,黄符的边缘硌得手心发疼,却让他稍微安心了点。“好,我们就在坟地外围找,等您回来。”
村民们见周德才这么坚决,也不好再推脱。张木匠扛起斧头,李大爷拿着锄头,几个年轻点的村民也抄起了棍子,跟着周德才往村后的乱葬岗走。雪地里的脚印断断续续,从柴房门口一直延伸到村后的小路,脚印的方向,正是乱葬岗。
周德才走在最前面,盯着雪地上的脚印,心里又怕又急。怕的是再遇到那个青灰色脸的“爹”,急的是二柱不知道现在怎么样了,有没有受伤。他想起小时候,他和二柱一起在雪地里打滚,一起去河里摸鱼,二柱总是把最大的鱼让给他;去年他娘走的时候,也是二柱陪着他守了三天灵,说要跟他一起扛。
“二柱,你再坚持会儿,我一定救你出来。”他在心里默念着,脚步走得更快了。风又开始刮了,卷起地上的雪沫子,打在脸上生疼。乱葬岗越来越近,黑乎乎的坟包在雪地里越来越清晰,像一个个蹲在地上的黑影。周德才攥紧了手里的黄纸包,手心全是汗——他不知道,等着他们的,到底是活着的二柱,还是那个已经成了走尸、只会伤人的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