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葬前的傍晚,日头沉得格外快,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按进了西山。天边的晚霞本应是柔和的橘红,此刻却像是被谁泼了一缸浓墨,又掺了血似的,红得刺目,边缘还裹着圈暗沉的紫,像块烧得发焦的绸缎,沉沉地压在天空上,透着说不出的诡异。
院里的老槐树早就落光了叶子,光秃秃的枝桠在寒风里剧烈摇晃,粗枝撞着细枝,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那声音不像是树木摩擦,倒像个垂暮的老人在低低呻吟,又像是在为这场仓促的葬礼吟着悲戚的挽歌。风裹着残雪的碎屑,往灵堂里灌,把灵桌上的香烛吹得明明灭灭,烛泪顺着烛台往下淌,在桌面上积成一小滩,像凝固的泪。
张木匠和徒弟忙了整整一天,终于把棺材打造完毕。那口棺材用的是干透的杨木,颜色偏浅,还带着新木头特有的清苦气味,此刻正稳稳地摆在灵堂中央,与周围香烛燃烧的烟味、纸钱的灰烬味混在一起,酿出一种让人胸口发闷的气息。张木匠撩起衣襟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明明是寒冬腊月,他却忙得后背都湿了,手里的刨子还沾着细碎的木花,“德才,时辰差不多了,再晚就赶不上吉时了,咱把你爹请进棺材里吧。”
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像是怕惊扰了什么,在这即将落葬的肃穆氛围里,每个人说话、走路都不自觉地放轻了动静,连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
周德才站在灵桌旁,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那口棺材,手心里全是汗,连攥着的那枚铜钱都被浸得发潮。那枚铜钱是老支书早上给的,红布包着,他揣在怀里捂了大半天,铜钱边缘被体温焐得温热,可这点暖意根本驱散不了他心底的寒意——后半夜灵床的刮擦声、木头上新鲜的指甲印、雪地里的脚印,还有那只丢了又找回来的黑布鞋,像一团乱麻缠在他心里,让他总觉得有什么不好的事要发生。
二柱站在他身边,也没了往日的大大咧咧。平时他总爱拍着胸脯说“天塌下来有我”,此刻却双手揣在棉袄兜里,眼神时不时往灵床的方向瞟,喉结上下滚动,咽唾沫的声音在安静的灵堂里都格外清晰。他见周德才脸色发白,想开口安慰两句,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他也怕,怕哪句话说错了,真把灵堂里的“东西”惹醒了。
“来,搭把手。”张木匠走过去,小心翼翼地掀开灵床上的白布一角。白布下,周老栓的脸露了出来,脸色苍白得像覆盖了一层薄霜,嘴唇泛着青紫色,连平时眼角的皱纹都显得格外僵硬。周德才深吸一口气,压下喉咙里的哽咽,和二柱分别托住周老栓的肩膀和腿,慢慢将遗体抬起来。
遗体很轻,轻得像一捆晒干的柴禾,可周德才却觉得手臂沉得厉害。他的手不小心碰到了爹的胳膊,那触感冷得彻骨,比屋外冻了一夜的积雪还凉,像摸到了一块埋在地下千年的寒冰,寒气顺着指尖往骨头里钻,让他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两人小心翼翼地将遗体放进棺材里,调整姿势时,周德才的手指又碰到了爹的手——那只手曾经无数次为他递过热乎的玉米糊糊,为他缝过磨破的衣角,此刻却僵硬地蜷着,指甲缝里干干净净,没有一点泥垢,正是他昨天特意用热水洗过、用牙签挑过的。他看着那只手,眼眶突然红了,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却强忍着没掉下来——他怕眼泪滴在爹身上,会让爹走得不安心。
放好遗体后,周德才颤抖着从怀里掏出红布包,一层一层打开,露出里面那枚铜钱。铜钱是黄铜色的,中间有个方孔,边缘有些磨损,一看就是有些年头的老物件。他屏住呼吸,轻轻掰开爹的嘴,将铜钱慢慢塞了进去——铜钱刚碰到爹的嘴唇,就闪了一下微弱的光,随即隐没在黑暗里,再也看不见了。
“好了,盖棺吧。”张木匠见他做完这一切,朝徒弟使了个眼色。两人分别站在棺材两侧,双手扶住棺盖,慢慢往下放。棺盖与棺材的木沿接触,发出“吱呀——吱呀——”的声音,那声音干涩又刺耳,像钝刀子在磨木头,在寂静的灵堂里一圈圈回荡,周德才的心也随着这声音一点点悬到了嗓子眼,连呼吸都忘了。
二柱站在旁边,紧张得攥紧了拳头,指节都泛了白。张木匠的徒弟年轻,没经历过这种事,手都在抖,棺盖放得有些不稳,差点往一边歪。张木匠赶紧按住棺盖,瞪了徒弟一眼:“稳着点!”徒弟赶紧点头,手抓得更紧了。
就在棺盖快要完全合上,只剩下一道指缝宽的间隙时,突然“咚——”的一声巨响从棺材里传了出来!那声音沉闷又有力,像是有个沉重的物件在棺材里狠狠撞了一下棺材壁,震得棺材都微微晃动了一下,连灵桌上的香烛都跟着晃了晃。
“咋回事?!”张木匠吓得手一哆嗦,手里攥着的锤子“哐当”一声掉在地上,在青砖地面上弹了几下,滚到墙角才停下,发出一串清脆的声响,打破了灵堂的死寂。
周德才的脸瞬间变得惨白如纸,一点血色都没有。他死死盯着棺材,双腿像灌了铅似的,发软得差点瘫倒在地,幸好二柱及时扶住了他。“爹……爹,您别吓我!”他的声音带着哭腔,在空荡荡的灵堂里回荡,却没有得到任何回应,只有那口棺材静静立在那里,像个沉默的怪兽。
二柱也吓得脸色发白,扶着周德才的手都在抖,他往棺材的方向瞟了一眼,又赶紧把头转回来,不敢再看——他怕下一秒,棺盖会突然被掀开,里面的人会坐起来。
紧接着,更恐怖的事情发生了。棺材靠近灵桌一侧的木缝里,慢慢渗出了几滴黑褐色的液体。那液体浓稠得像凝固的血,顺着棺材板的木纹缓缓往下流,速度很慢,却每一滴都看得清清楚楚。液体滴落在地面的青砖上,溅起小小的水花,随即在砖面上晕开,留下一个个深色的印记。
一股浓烈的腥味儿随之弥漫开来,那味道不是血的腥气,更像是腐烂的水草混着泥土的腥臭味,呛得人喉咙发紧。周德才赶紧用手捂住口鼻,胃里却还是一阵翻江倒海,酸水往上涌,差点吐出来。他强忍着恶心,目光死死盯着那几滴黑褐色的液体——他想不通,爹的遗体明明是干净的,怎么会渗出这种东西?
二柱也被这股腥味儿呛得直咳嗽,他连连往后退,后背不小心撞到了灵桌,灵桌上的烛台晃了晃,烛火“噼啪”爆了个火星,差点熄灭。他赶紧伸手扶住烛台,手忙脚乱间,不小心碰掉了灵桌上的一张纸钱,纸钱飘落在地,正好落在那滩黑褐色的液体旁,瞬间被浸湿了一角。
“砰!”灵堂的门突然被推开,老支书急匆匆地跑了进来。他刚在村里挨家挨户通知下葬的时间,就听见周家灵堂方向传来动静,心里咯噔一下,赶紧往这边跑。一进门,他就看见棺材缝里渗出的黑褐色液体,还有周德才惨白的脸,脸色瞬间骤变,三步并作两步冲过去,一脚踹在棺材上,大声吼道:“愣着干啥?钉钉子!快钉!用桃木钉!”
张木匠和徒弟被老支书的吼声惊醒,如梦初醒般地赶紧蹲下身,捡起地上的桃木钉和锤子。那几根桃木钉是早上老支书特意让张木匠准备的,钉身泛着浅棕色,顶端磨得很尖。张木匠抓过一根桃木钉,对准棺材的一角,让徒弟扶着,自己举起锤子,狠狠往下砸——“咚!咚!咚!”锤子敲击桃木钉的声音在灵堂里回荡,每砸一下,桃木钉就往棺材里深入一分。
周德才站在一旁,眼睛死死盯着棺材,大气都不敢出。他的耳朵里全是锤子砸钉子的声音,可又好像能听见棺材里传来的细微动静,像是有什么东西在里面挣扎。他脑海里不断浮现出爹生前的模样——爹蹲在门槛上给他讲村里的趣事,爹在灶房里为他煮玉米糊糊,爹在院里为他劈柴……可眼前这诡异的场景又让他恐惧到了极点,两种情绪在他心里交织,让他浑身发抖。
他不明白,为什么明明已经按照老支书说的做了,给爹塞了压口钱,准备了桃木钉,还是会出现这样的变故?难道是爹真的有什么未了的心愿,不愿意就这样离开?还是说,那所谓的邪气根本就没有被镇住,反而越来越重了?
张木匠和徒弟轮流砸着桃木钉,汗水顺着他们的脸颊往下流,滴在地上。棺材里的动静随着砸钉声渐渐变小,从一开始清晰的“咚咚”声,变成了细微的摩擦声,最后连摩擦声都听不见了。当最后一根桃木钉完全砸进棺材角,与木沿齐平时,棺材里彻底没了动静,只剩下灵堂里众人粗重的呼吸声。
周德才慢慢挪到棺材旁,目光落在地上那滩黑褐色的液体上。液体已经不再渗出,在青砖上凝固成了深色的印记,腥味儿也淡了些,可他还是觉得浑身发冷,仿佛有一双眼睛正从棺材里透过木缝盯着他,盯得他后颈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老支书走过来,拍了拍他的肩膀,语气尽量放得缓和:“别怕,桃木钉能镇住邪气,现在没事了,等会儿按时下葬,你爹就能安安生生地走了。”
周德才点点头,可心里的不安却愈发浓重,像一块沉甸甸的石头压在胸口。他看着那口被桃木钉牢牢钉住的棺材,总觉得这不是结束,只是一个开始——接下来的下葬过程,恐怕也不会那么顺利。风还在往灵堂里灌,吹得烛火摇摇晃晃,映得棺材的影子在墙上忽大忽小,像个随时会苏醒的怪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