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的傍晚总裹着层黏腻的热,韩家丽攥着口袋里仅有的三百块房租,脚步在巷口的梧桐树下顿了顿。树影把柏油路切得七零八落,她抬头望了眼出租屋的方向——三楼那扇窗户还黑着,房东早上发来的催租信息还卡在手机通知栏里,红色数字像道血印子。
她原本是要去超市买打折挂面的,却被巷尾飘来的一股檀香味勾着,脚不由自主地拐了进去。那是条快拆迁的老巷,墙皮大块大块往下掉,露出里面斑驳的红砖,几家铺面早就空了,只剩卷闸门上的涂鸦褪得模糊。唯独巷尾拐角处,支着个油布搭的旧衣摊,竹竿上挂着的衣服在风里晃,像一排垂着头的人。
摊主是个老太太,缩在藤椅里,大半张脸埋在深蓝色头巾的阴影里,只露出下颌线和几道深如刀刻的皱纹。她手里捻着串发黑的佛珠,指尖枯瘦得像老树枝,看见韩家丽过来,眼皮都没抬,只慢悠悠地转着珠子,沙哑的声音裹着潮气:“姑娘,看看?都是好料子。”
韩家丽本没打算停留,目光却被竹竿最末端的一件旗袍勾住了。那是件墨绿色的真丝旗袍,领口和袖口滚着圈暗金色的边,胸口绣着朵牡丹,线色褪得厉害,花瓣边缘却还透着点鲜活的粉,像蒙着层薄灰的宝石。她伸手碰了碰,真丝的触感滑得惊人,贴着指尖凉丝丝的,完全不像堆在这旧摊上的物件——更像是刚从衣柜里取出来,还带着点熨帖的温度。
“这衣服……”韩家丽的声音有点发飘,指尖顺着牡丹的纹路划过去,竟觉得花瓣的轮廓在指尖下微微发烫。
“哦,这个啊。”老太太终于抬了眼,昏黄的路灯刚好照在她眼底,那是双浑浊得没有焦点的眼睛,像蒙着层雾,“老料子了,真丝的,养人。穿在身上,比新衣服还舒服。”
“多少钱?”韩家丽鬼使神差地问。她明明连房租都快交不起了,可看着那件旗袍,心里像有只手在挠——她从来没穿过这么好看的衣服,大学毕业那年,她在商场橱窗里见过件类似的,标价要两千多,当时她只能隔着玻璃望一眼。
老太太的嘴角动了动,像是笑,又像是被风扯了扯:“姑娘有缘,五十块,拿走。”
五十块?韩家丽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她赶紧摸出钱包,数了五张十块的递过去,指尖碰到老太太的手时,突然打了个寒颤——那手凉得像冰,没有一点活人的温度,皮肤硬邦邦的,像是裹着层壳。
“姑娘,拿好。”老太太把旗袍叠成方块,用张旧报纸包了,递过来的时候,佛珠串“咔嗒”响了一声,“这衣服啊,得好好穿,别辜负了它。”
韩家丽没心思细想这话的意思,抱着报纸包的旗袍,脚步轻快地往出租屋走。晚风把报纸吹得哗啦响,她能闻到旗袍里散出来的淡淡香味,不是劣质香水的味道,倒像是某种线香,混着点说不清的甜。她没回头,自然也没看见,身后的老太太从藤椅上站起来,头巾滑落了一角,露出半张没有肉的脸,下颌骨突兀地翘着,嘴角咧开一个极深的弧度,一直咧到耳根,像是在目送,又像是在等着什么。
回到出租屋,韩家丽把旗袍放在床上,迫不及待地拆开报纸。墨绿的真丝在白炽灯下泛着柔和的光,领口的牡丹像是被灯光唤醒了似的,颜色似乎比在巷尾时更艳了点。她把旗袍展开,抖了抖,没发现任何破损,连常见的旧衣磨损都没有,只是在旗袍下摆的暗处,似乎沾着点什么,颜色比墨绿深些,像块没洗干净的污渍。
“大概是放久了吧。”韩家丽自言自语,把旗袍挂在衣柜最显眼的位置,又凑过去闻了闻,那股线香味更浓了。她摸了摸口袋,剩下的二百五十块刚好够交房租,心里松了口气,又忍不住多看了旗袍两眼——明天,明天一定要试试。
那晚她睡得格外沉,梦里总觉得有什么东西在身边飘,凉丝丝的,像有人在轻轻摸她的头发。她想睁眼,眼皮却重得抬不起来,只能任由那股凉意裹着自己,直到天亮时,窗外的麻雀叫了,她才猛地惊醒,额头上全是冷汗。
“奇怪,怎么会做这种梦。”韩家丽揉了揉太阳穴,目光扫过衣柜,看见那件墨绿旗袍安安静静地挂着,心里突然涌上股莫名的欢喜,把梦里的不安冲得一干二净。她不知道,那旗袍领口的牡丹,在晨光里,花瓣尖正泛着一点极淡的红,像刚滴上去的血。
吃过晚饭,韩家丽把出租屋的灯都打开了。白炽灯的光有点刺眼,却能让她心里踏实些——自从昨天把旗袍买回来,她总觉得屋里有点不对劲,尤其是傍晚的时候,总听见墙角有细碎的响声,像有人在翻东西。
她深吸一口气,从衣柜里拿出那件墨绿旗袍。真丝的料子贴在手上,还是凉丝丝的,只是今天摸起来,似乎比昨天更滑了,像是裹着层水。她对着穿衣镜站好,慢慢把旗袍套上身,拉链从后腰往上拉的时候,突然顿了一下,像是被什么东西勾住了。
“怎么回事?”韩家丽皱着眉,伸手去摸后腰,指尖碰到拉链头,却摸到一团软乎乎的东西,像是头发。她心里一紧,赶紧把拉链往下拉,脱下旗袍翻过来一看,后腰的衬里干干净净的,别说头发,连根线头都没有。
“难道是我错觉?”她嘀咕着,又重新穿上旗袍。这次很顺利,拉链一路拉到领口,刚好卡在牡丹绣纹的下方。她对着镜子转了个圈,墨绿的旗袍衬得她皮肤很白,领口的牡丹落在锁骨处,像是开在雪地里的花。
就在她要低头看裙摆的时候,镜子里的画面突然晃了一下。不是她动了,是镜子里的影像自己晃的,像水面被风吹皱了似的。紧接着,她看见镜中旗袍领口的牡丹,颜色瞬间变深了——原本褪色的粉,突然变成了鲜活得要滴出血的红,花瓣的纹路里像是浸着水,连花蕊都透着点金黄,像是刚从枝头摘下来的。
“怎么会……”韩家丽吓得后退一步,撞在衣柜上,发出“咚”的一声响。她再抬头看镜子,牡丹又恢复了原来的褪色模样,刚才那鲜活的红,像是从来没出现过。
“肯定是灯光的问题。”她拍了拍胸口,安慰自己。白炽灯的光确实有点晃,说不定是光线折射造成的错觉。她又对着镜子看了一会儿,没再发现异常,才恋恋不舍地脱下旗袍,叠得整整齐齐,放进衣柜最下层的抽屉里,还特意压了件毛衣在上面——她怕明天早上起来,旗袍又出什么幺蛾子。
洗漱完,韩家丽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屋里很静,只能听见窗外的风声和自己的心跳声。不知过了多久,她终于有了点睡意,刚要闭眼,突然觉得脖子发紧,像是有什么东西勒着,凉丝丝的,贴着皮肤往肉里钻。
“谁?”她猛地睁开眼,屋里一片漆黑,只有窗帘缝里透进点月光。她伸手摸脖子,什么都没有,可那紧绷的感觉还在,像是有只冰冷的手,正掐着她的喉咙,慢慢收紧。
她想喊,却发不出声音,只能拼命挣扎,手脚乱挥着,碰到了床边的台灯。“啪”的一声,台灯被打翻在地,灯泡碎了,屋里彻底黑了。就在这时,脖子上的紧绷感突然消失了,像是那只手凭空不见了。
韩家丽大口喘着气,冷汗把睡衣都浸湿了。她摸索着爬起来,打开手机手电筒,光柱在屋里扫了一圈,没发现任何异常。床底下是空的,衣柜门关得好好的,窗户也锁着。
“是噩梦吗?”她坐在床边,心脏还在狂跳。刚才的感觉太真实了,那冰冷的触感,那越来越紧的力道,绝不是梦。她突然想起那件旗袍,赶紧走到衣柜前,拉开抽屉——毛衣还压在上面,旗袍叠得整整齐齐的,看起来没什么问题。
她松了口气,转身准备去收拾地上的碎灯泡,眼角的余光却瞥见床边的椅子。那把椅子是她平时放外套的,此刻上面却搭着件衣服——墨绿的真丝,领口的牡丹,正是她放进抽屉里的那件旗袍!
韩家丽的头皮瞬间炸了。她明明把旗袍叠好放进抽屉了,还压了毛衣,怎么会出现在椅子上?她走过去,伸手摸了摸旗袍,还是凉丝丝的,只是下摆处似乎比之前重了点。她把旗袍拎起来,对着手机手电筒的光一看,顿时倒吸一口凉气——旗袍的下摆,沾着一块暗红色的痕迹,大概有指甲盖那么大,颜色很深,边缘有点发乌,像干涸了很久的血。
她吓得手一松,旗袍掉在地上。那暗红色的痕迹在光柱下格外刺眼,她突然想起昨天在旧衣摊,老太太说的那句“这衣服啊,得好好穿,别辜负了它”,后背瞬间爬满了冷汗。
那晚,韩家丽没敢再睡。她把所有的灯都开着,坐在沙发上,盯着地上的旗袍,直到天快亮的时候,才靠着沙发睡着了。梦里,她又看见那件旗袍,领口的牡丹开得鲜红,有个模糊的女人影子,穿着旗袍,站在镜子前,背对着她,肩膀一抽一抽的,像是在哭。
第二天早上,韩家丽是被楼下的争吵声吵醒的。她揉了揉眼睛,阳光从窗帘缝里照进来,落在地上的旗袍上,那团暗红色的痕迹还在,像块洗不掉的疤。
她走过去,用纸巾蘸了点水,试着擦了擦那痕迹。水渗进真丝里,暗红色的印记不仅没掉,反而晕开了一点,颜色变得更暗,像浓得化不开的墨。韩家丽心里发毛,赶紧把纸巾扔了,用塑料袋把旗袍装起来,塞进包里——她得找个干洗店,把这痕迹洗掉,实在洗不掉,就把这旗袍扔了。
下楼的时候,她碰见了住在二楼的张婶。张婶是个退休教师,平时爱管点闲事,谁家的水电费没交,谁家的孩子哭闹,她都知道。韩家丽平时和她没什么交集,只是偶尔遇见,会打个招呼。
“家丽啊,早啊。”张婶看见她,热情地打招呼,目光却落在她手里的塑料袋上,“这是要去干洗店啊?”
“嗯,张婶早。”韩家丽点了点头,想赶紧走,可张婶却上前一步,拦住了她。
“你这里面装的什么啊?”张婶的眼神有点奇怪,直勾勾地盯着塑料袋,“我怎么看着,像是件旗袍?”
韩家丽心里咯噔一下,没敢说实话,含糊道:“就是件旧衣服,沾了点污渍,想拿去洗洗。”
“旧衣服?”张婶的声音突然拔高了,伸手就去抓塑料袋,“你让我看看,是不是墨绿色的,领口绣着朵牡丹?”
韩家丽没防备,塑料袋被张婶抢了过去。张婶打开塑料袋,看见里面的旗袍,脸色“唰”地一下变得煞白,手都开始抖了,抓着塑料袋的手指关节泛着青。
“你……你这衣服是从哪来的?”张婶的声音发颤,盯着旗袍的眼神像是在看什么洪水猛兽,“你知不知道这衣服是谁的?”
韩家丽被张婶的反应吓住了,结结巴巴地说:“我……我从巷尾的旧衣摊买的,怎么了?”
“旧衣摊?”张婶猛地抓住她的手腕,力道大得让她疼,“那是前阵子隔壁楼林薇穿的衣服!就是那个跳了楼的姑娘!”
“跳楼?”韩家丽的脑子“嗡”的一声,像被重锤砸了一下,“什么跳楼的姑娘?”
“你不知道?”张婶的眼睛瞪得很大,里面满是惊恐,“就上个月,隔壁三号楼的林薇,二十多岁的小姑娘,长得可漂亮了,穿着这件旗袍,从顶楼跳下来了!当场就没气了!她家里人来收拾东西的时候,说这衣服不吉利,要烧掉,怎么会跑到旧衣摊去了?”
韩家丽浑身的血都凉了,张婶说的每一个字,都像冰锥一样扎进她的耳朵里。她想起昨晚脖子上的紧绷感,想起旗袍莫名出现在椅子上,想起下摆那团暗红色的痕迹——那会不会是林薇的血?
“张婶,你……你没看错吧?”韩家丽还想挣扎,抱着最后一点希望。
“我怎么会看错!”张婶的声音更急了,“那天我就在楼下买菜,亲眼看见她从楼上掉下来,穿的就是这件旗袍!墨绿的真丝,领口的牡丹我记得清清楚楚!后来她妈来收拾衣服,哭着说这衣服是她女儿最喜欢的,可晦气,要烧了,怎么会到你手里?”
韩家丽的腿开始发软,要不是张婶抓着她的手腕,她差点就瘫在地上。她突然想起昨晚的噩梦,想起镜子里晃悠的影像,想起老太太那双冰凉的手,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差点吐出来。
“那……那怎么办?”韩家丽的声音带着哭腔,她现在只想把这件旗袍扔得远远的,再也不要看见。
“还能怎么办?赶紧扔了!”张婶把塑料袋塞回她手里,语气急切,“这横死之人的衣服最邪门了,沾着怨气,穿在身上会招灾的!你赶紧找个远地方扔了,别扔在咱们小区附近,最好再烧点纸钱,求求人家姑娘放过你!”
韩家丽点点头,抓着塑料袋,几乎是跑着出了小区。她没去干洗店,而是直接打了辆车,让司机往郊区开。她不敢看塑料袋里的旗袍,总觉得那衣服里有双眼睛,正盯着她的后背。
司机把她放在郊区的一个垃圾处理站附近,这里荒无人烟,只有几个巨大的垃圾桶,散发着刺鼻的臭味。韩家丽下车后,捂着鼻子,快步走到最远的一个垃圾桶前,把装着旗袍的塑料袋扔了进去,还特意用旁边的废纸箱压在上面,生怕被风吹出来。
“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你别找我……”她对着垃圾桶小声念叨着,转身就往回跑,直到坐上出租车,看见垃圾处理站越来越远,心里才稍微松了点。
回到出租屋,韩家丽第一件事就是把屋里彻底打扫了一遍,尤其是衣柜和床边的椅子,用消毒水擦了好几遍。她还打开窗户,让风灌进来,想把屋里那股淡淡的线香味吹散。
晚上,她早早地关了灯,躺在床上,却怎么也睡不着。她总觉得屋里还有旗袍的味道,总觉得有双眼睛在暗处盯着她。不知过了多久,她终于迷迷糊糊地睡着了,梦里,她又看见那个穿旗袍的女人,这次,女人转过身来了,脸被头发挡着,只能看见嘴角的血,一滴一滴地滴在旗袍上,把下摆染成了暗红色。
第二天早上,韩家丽是被阳光晃醒的。她揉了揉眼睛,伸了个懒腰,刚要坐起来,目光突然定住了——枕头边,安安静静地放着一件衣服,墨绿的真丝,领口的牡丹,正是她昨天扔在郊区垃圾桶里的那件旗袍!
韩家丽的尖叫卡在喉咙里,浑身的血液像是瞬间凝固了。她盯着那件旗袍,看见领口的牡丹,比昨天更艳了,花瓣尖泛着点红,像是刚滴上去的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