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村号，舰桥。
来自数千个传感器的电子低语，早已经变成了理所当然的背景底噪。
光线柔和，映照着那个坐在舰长椅上的人。
江锋的目光落在星图上。
光点，公转轨迹，模拟的引力井标线，一起构成了令人头昏眼花的网络。
哈尔西挑了挑眉，正汇报着航程细节。
“……基于当前的巡航速度，直线抵达木星宙域需要16天。”
“当前，土星已经运行到天王星和木星之间，我们当前的直航轨迹，将会经过土星。”
“我们将在9天后抵达土星宙域边界，在距离土星约0.8个天文单位处安全通过。”
“如果加上减速段，我们抵达木星宙域的时间还要再增加24小时。”
江锋微弱地点了下头。
他的大部分注意力，都放在星图，和哈尔西的汇报上。
但仍有极小一部分，察觉到了某种细微的异样感。
来自头顶。
有点像是小小的羽毛，轻轻拂过头发。
‘肯定是有人捣鬼。’
他内心闪过一念，但并未声张，也未移动。
哈尔西神色没有丝毫波动，继续道：“已接收到诺曼底号传回的扫描数据，航道安全，未发现提西福涅的机器舰队，或是其他异常反应。”
“石村号本身传感器阵列运行效率正常，备用系统在线待命。”
哈尔西一边说着，一边巧妙地调整了全息星图的显示比例。
将天王星与木星之间的广阔空间拉近，让一颗带着明显光环的巨大行星凸显出来。
土星。
并同时显示出诺曼底号当前打头阵的侦察航路。
这个动作自然而然地牵引了江锋的视线，让他更专注于前方的路径。
‘很好，注意力转移成功。’
哈尔西暗暗评估着，她用无所不在的传感器，监控着小灰的动作。
小灰正在利用纳米单元，化作一双双肉眼难辨的“小手”，把江锋的头发梳理成小啾啾的形状。而分散指挥官注意力的任务，自然落到了哈尔西头上。
她执行得完美无瑕。
江锋的思维早已跳向更远的目标。
“哈尔西，之前逃离太阳系的那支‘黑色舰队’，现在到哪儿了？”
“正在综合所有可获取的情报源，统帅。”哈尔西立刻回应。
星图瞬间切换，显示出太阳系外围的广阔星域，一直延伸到海王星轨道外侧。
“六天前，最后确认的信号表明，该舰队已越过海王星轨道，抵达超光速航道入口。其后的踪迹，已经从常规的探测网络中消失。”
“各方的反应？”江锋追问道。
“反应各异。”哈尔西略作停顿。
“杜凌风已经召回了追击舰队，白白浪费了燃料和机动空间，给提西福涅的机器舰队，留足了入侵地月系统的窗口。”
“好在提西福涅的算力已经被大幅度削弱，她也看到我们的动向了，所以正在把整个太阳系内，受她控制的舰船都集结起来。”
“其中包括很多民船，一边飞一边扔掉装甲和负累，正在接受未知改造。”
“当前的汇集模式表明，它们会在我们之前抵达木星宙域，希望阿诺德上将还能撑住。”
“另外，杜凌风发表了演说，将星图展示给地月系统的民众，把咱们的功劳拿去，往自己脸上贴金。这给他收获了一大波粉丝呢。”
“跳梁小丑。”江锋叹了口气：“也对，在地联这个大染缸里混来混去，但凡能出头的，谁还不是屁股决定脑袋？”
“那其他呢？”他又问。
“嗯……”哈尔西用食指戳了戳腮帮子。
“人联表面没有反应，但塞伯鲁斯已经完成了行动。”
“完成了行动？”江锋露出意外之色。
“是的，我从伊蒂那里同步到了一份报告，然后我刚刚又深挖了一下，有一条来自四天前的高价值情报，我认为您需要亲自过目。”
哈尔西伸出手指，轻轻一划。
一道新的光幕在江锋面前展开，并非数字列表，而是一段明显经过多视角合成，以及增强渲染的监控记录。背景是一片陌生的深空。
“位置，拉曼16双褐矮星系统，距离太阳系6.52 光年，位于本地泡南缘。”
哈尔西补充道，声音压低了些许。
江锋皱起眉头，光幕上的影像稳定下来，呈现出另一个舰桥的景象。
这里的风格与石村号的简洁不同，更显实用主义。
简单来说，就是有点乱。
舰桥中央，一位女性端坐在舰长椅上。
浓眉大眼，扎着马尾，一脸正气的模样。
“梅琳娜，准军事组织‘红平方’现任首领。”
“当前您看到的，是她的旗舰，‘奎德号’。”
江锋听着哈尔西的补充，什么都没说。
画面里，梅琳娜正听着下属的报告，眉头微蹙。
“导航官报告，已抵达预设拦截坐标，舰长。”
“舰队阵型按计划展开，覆盖目标超光速航道出口区域，球面半径1.45个天文单位。”
“共有四个可能的出口点，监控探针已经发射，是否需要分散部署舰队？”
梅琳娜的目光扫过自己面前的战术屏，上面显示着广阔的虚空，和四个被高亮标记出的潜在威胁区域。她思索片刻。
“保持舰队阵型，持续扫描。有任何质量扰动或能量峰值，立即报告。”
“明白，舰长。”
她转向身旁的大副：“奎德号当前状态如何？”
大副是个中年男人，两鬓花白。
他简单汇报道：“维修班组汇报，上次的事故已经完成检修，不会再发生了。”
“奎德号当前舰体结构完整，护盾发电机在线，输出稳定。”
“主武器，‘重离子光束炮’预充能已完成，随时可以发射。但是……”
他顿了顿，呼了口气，还是抱怨道：“铋-209的储备量不足了。现存20吨，只够满功率射击五次。上一次补给的质量……很成问题。”
梅琳娜的神经微微绷紧：‘又来了。每次都是这个问题。’
她内心哀叹，但面上不动声色：“说清楚。”
“你也知道，咱们每打一发重离子束，都需要超精炼的铋-209，至少4吨，纯度必须达到小数点后九个九的标准。”大副调出一组数据。
“离子源需要将它们完全剥离电子，变成裸原子核，才能在加速环里推到0.88倍光速。”
“任何杂质，我是说，哪怕是极微量的铅，锑，都会导致束流在加速过程中发散。”
“质量轻的杂质离子，会提前撞击炮管壁。重的，则会像砂纸一样打磨内壁，造成严重的束流损失和放射性污染。”
“你肯定记得，上次仅仅射击了七发，我们就不得不跑去天上的香格里拉，为整套武器系统更换了超导铌腔衬管，那价格……”
大副脸上幽怨无比：“……简直是抢劫。”
‘我知道杂质的问题。’梅琳娜心想：‘但我能怎么办？’
‘上次私自接的那单活儿，多用了几次主炮，赚了不少……’
‘但，那笔损耗，我又不敢报给塞伯鲁斯。’
她回忆起在香格里拉空间站，支付维修费时那割肉般的感觉，只能摇头。
高纯度的铋，是塞伯鲁斯确保她“正常工作”的“必要限制措施”。
不然，她要是带着这艘塞伯鲁斯的战舰，私自跑路去做海盗怎么办？
岂不是有悖于“幻影人”至高无上的战略策划？
梅琳娜倒也不是抱怨，这些掌握着特殊资源的影子组织，从来都不会白白提供支持。
她压下心头的烦躁，语气平淡：“知道了。我会处理的。”
梅琳娜心知肚明，这是一句标准的，用于结束话题的搪塞。
大副显然也熟悉这套流程，他看了舰长一眼，摇了摇头，没再纠缠弹药问题，转而汇报其他情况：“舰队其余舰船状态正常。”
“上次咱们补充采购的这批人联制式护卫舰，都挺好的，皮实耐用，攻防能力均衡。”
“只是……燃料储备普遍已降至黄色警戒以下。”
“如果这次任务拖延过长，或者需要高机动动作，我们的续航能力将非常吃紧。”
“还有，人员津贴的发放日期也快到了，辐射防护剂的库存也需要补充……”
梅琳娜听着这一连串的汇报，整个脸都麻了，太阳穴隐隐作痛。
‘燃料，弹药，工资，医保……永远没完没了。’
梅琳娜心中苦笑，回忆起自己当年，那叫一个无拘无束，潇潇洒洒。
她在火星出生，长大，加入地联海军，想要为人类做点什么。
可惜，地球联合国的腐败，令她深感失望，才选择接受塞伯鲁斯的赞助。
到现在，她还记得自己的渴望。
‘为人类寻一条更好的出路。’梅琳娜默念道。
但现实的宇宙冷酷无情，运营一支雇佣舰队的琐碎压力，在大多数时候，都远比面对敌人猛烈的炮火更让她无所适从。
理想在“钱”这个字面前，总是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或者说，整个宇宙的黑暗，莫过于“没钱”俩字。
‘为人类而战？’
‘我得先让手下这群人卖命出力，而让他们卖命的前提，是填饱他们的肚子，付清他们的账单，照顾好他们的家人。’
梅琳娜微微垂下头去，几年下来，这已经成了一个无解的循环。
她轻轻吸了口气，将这份疲惫压回心底。
‘但这次不同。’她提醒自己。
‘联络人承诺了，只要成功拦截这支搭载地联叛徒的黑色舰队，所有损耗，报补双倍。’
‘那可是两次舰队满载的补给！’
梅琳娜眼中顿时放出光芒，这是绝望中的甘霖。
更何况，目标本身，是那些背叛了人类，与拉瑟坦人勾结的地联高官。
这足以点燃她的斗志。
于公于私，这一仗都必须打。
而且要打得漂亮。
就在这时，雷达员的声音突然响起，急促道。
“舰长！亚空间探测器侦测到质量扰动。”
“来源，第三号预设出口点，距离1.12天文单位。”
所有琐碎的烦恼瞬间被清空。梅琳娜的身体陡然绷直，目光如电，看向主屏幕。
“确认信号特征。”她命令道。
“正在分析……匹配成功。无标识，无友军特征码，能量特征与数据库中的‘黑色舰队’吻合。数量……240艘。正陆续脱离超光速状态。”
“全员，一级战斗部署。”梅琳娜的声音瞬间拔高。
“所有护卫舰，按攻击阵型展开，占据拦截阵位。”
“火控官，计算目标舰队可能轨迹，优先锁定领舰。x射线激光炮阵列准备，七十二门全部上线。主炮保持待命，等待我的命令。”
“是！舰长！”火控官的回应响亮。
奎德号的舰桥瞬间被激活，进入了高度紧张的临战状态。
指令，确认，联络，系统提示音此起彼伏。
军官们在控制台前紧张无比，屏幕上光点闪烁，轨迹线交错延伸。
梅琳娜紧紧盯着屏幕上映出的敌人。
所有的经济压力，后勤烦恼，此刻都被抛诸脑后。
石村号的舰桥上，江锋微微点头。
小灰终于完成了她的“大作”，纳米单元构成的小手悄然消散。
她依旧安静地坐在椅扶手上，怀里抱着那个卡通化的江锋玩偶，面无表情。
江锋的头发被她精心摆弄，搞成了一堆冲天揪，就好像竖起来的稻草捆，朝天呲着。
哈尔西平静地站在一旁，完全不承认自己和小灰合作过。
江锋觉得头发有点痒痒的，下意识地想摸一下头，但手指在中途停住了。
他通过舷窗的反射，看到了自己此刻的发型。
沉默了一秒。
‘小灰……’
江锋翻了个白眼，瞪了哈尔西一眼。
哈尔西抿着嘴，呆呆地望着天空。
江锋又回头看向小灰。
少女对他比了个“耶”的手势。
‘哎……’
江锋长叹一声，放弃了改变发型的想法。
手指转而点向了那片显示着拉曼16星域的光幕。
“梅琳娜，奎德号……”他低声自语，然后看向哈尔西。
“塞伯鲁斯的动作比想象中还快。他们拦截成功了吗？”
“其他信源片段发掘中……整合中……”哈尔西说道。
“整合好了就播放。对了，右威卫舰队保持航向，持续监控所有频段。”江锋补充道。
“我们沿途如果见到了提西福涅的机器舰队，能先干掉，就别等到了木星。”
“是，指挥官。”哈尔西躬身领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