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分钟。
高度紧张的备战已经完成。
对于以高速狂飙的舰队而言，这段时光不过是跨越了百万公里虚空的一瞬。
从诺曼底号舰桥的舷窗望出去，天王星那淡蓝色的巨大身躯已然变得更大。
它的姿态是如此奇特，以至于它暗淡的星环，如同一个正在缓慢旋转的标靶。
而周围大小不一的卫星，则像是被无形引力绳索系在靶子上的一个个小球。
江锋凝视着这奇异的星系布局，脑海中构建着一幅动态的战术地图。
‘它就像一座巨型的摩天轮。’他心想。
‘天王星是轮轴，这些卫星就是悬挂其上的一个个观景舱。’
‘沿着一个固定轨道，永无止境地旋转。’
这个思索，自然而然地带来了另一个战术思考。
如果对手，提西福涅或是任何人，有足够的资源和预见性，在每一颗卫星，甚至行星环的某些特定碎块上，预先部署了火力点或观测哨……
‘那么，对敌方而言，就意味着不存在任何火力盲区。’
‘而对于我们来说，也就意味着不存在所谓绝对安全。’
江锋的思维运转着。
‘这就像是一个身处摩天轮里的狙击手，从任何一个观景舱里，都能向外面开火。’
‘视野清晰，覆盖面积巨大，可以攻击上下左右，死角只有垂直的一线天。’
‘天王星本身无法为我们提供掩护，它的卫星轨道面，与我们的航线完全垂直。’
更令人不安的，是太空战的本质。
‘这里没有声音，没有预警。’
‘和城市里，狙击手的超声速子弹一样，以近光速或光速传播的高能粒子束或激光，一旦发射，几乎瞬息即至。发现的瞬间，就意味着已经被命中。’
‘这么被动地接战，活下来的几率不高啊。’
这种无处不在的潜在威胁感，让江锋无法完全依赖传感器的扫描结果。
他需要更多维度的信息，他需要一个人……
“哈尔西，叫苏雯来舰桥。”
他下达指令，同时抬手在控制台上拉出另一个通讯光幕。
光幕上，抱着卡通江锋玩偶的少女投影立刻出现，神情专注。
“小灰。”江锋平静道：“立刻准备好所有纳米战斗机。”
“我需要它们能在接到命令后，全部弹射出击。”
小灰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她用力点头，怀里的玩偶也跟着上下晃动。
“明白，明白！早就准备好啦！就等您一声令下！”
她总是能清晰地感知到大战将至的气氛，非但没有丝毫畏惧，反而跃跃欲试。
江锋点了点头，刚结束通讯，舰桥气密门滑开的声音就传来。
苏雯快步走了进来，她似乎刚从重力训练室，或是某个需要体力活动的地方过来，额头上带着细密的汗珠，呼吸急促。
奇怪的是，她怀里还抱着一个旧旧的皮球，金包银跟在她脚边，钢鞭大尾欢快地摇着。
“什么事？我正练到一半呢。”苏雯随手将皮球放在地上，发出“咚”的一声。
金包银急忙扑上去，把球护在双腿之前，把铁下巴往球面上一搭，趴在了地上。
可惜，它的铁脑壳太重了。
江锋斜眼扫了一下，无奈地摇头。
那皮球，已经发出了“嘶嘶”的漏气声。
江锋没在意苏雯的训练，直接切入正题：“感应一下，苏雯。”
“就用你的……那种感觉。”
“看看这片空间，任何信息都好，直觉，预兆，碎片，画面，声音……随便什么。”
苏雯闻言，脸上的轻松神色瞬间收敛。
她没有丝毫推辞，只是深吸一口气，然后做出了一个极其古怪的动作。
她单手掌地，四肢完全舒展，以一种近乎不可能的姿势向外张开，整个身体绷紧，如同一个充满张力的诡异五芒星雕塑，凝固在原地，一动不动。
江锋扶了扶自己的下巴。
实话说，他光是看着这个姿势，就感觉自己的关节隐隐作痛，腿根的麻筋似乎也在抽搐。
‘这绝对不是正常人能摆出来，更别说保持住的姿势。’
他对苏雯那非人的训练方式，又有了新的认知。
‘怪了，到底谁教她的？’
肉眼可见地，苏雯支撑身体的手臂开始剧烈颤抖。
额头上刚刚收敛的汗水立刻狂涌而出，浸湿了她的训练服。
更奇特的是，一丝丝一缕缕，极其浅淡的紫色雾气，开始从她的皮肤表面，特别是眼皮底下和面部渗了出来，如同一个隐形烟雾存在，在她周围缓缓缭绕。
江锋鼻子动了动。
他闻到一点香味，然后是一点奇怪的味道。
有点……像是把松针和硫磺混入酒精然后点燃？
江锋都不知道自己的鼻子，是怎么得出这个结果的。
这个过程持续了不到一分钟，但江锋肯定，对亲历者而言，一定无比漫长。
终于，苏雯耗尽了所有力气，身体猛地一松，“噗通”一声摔在地板上，四仰八叉，胸口剧烈起伏，大口喘着气。
她睁开眼睛，眼神有些涣散，但很快聚焦，严肃非常。
她没有立刻起身，而是望着天花板，疲惫地开口道。
“很多杂讯……非常混乱。”
“像是有无数个电台在同时播放不同的节目，还夹杂着大量的重金属唱片。”
她艰难地侧过头，看向江锋：“大部分……呃，东西……我不确定它们是真实不虚的未来片段，还是仅仅是空间本身残留的某种回响……”
“但我能捕捉到的，唯一有把握不会严重误导你的，是一段……模糊的涂抹。”
“涂抹？”江锋皱起眉，完全没理解这个抽象的形容。
“嗯，就像……”苏雯挣扎着坐起来，抬手在空中随意一划，调用舰桥的辅助投射功能，在她面前拉出了一面白色的光幕。
她的手指在光幕上快速地扒拉着，调出各种颜色，胡乱地涂抹起来。
很快，光幕上出现了一团混乱不堪，如同幼儿随意图画般的色块。
交织在一起，像是五个不同颜色的西瓜压碎了一堆芒果然后被一大片牛屎覆盖。
最后，上面还长了一棵小草，比松树还大。
江锋看得一头雾水，只觉得眼花缭乱。
苏雯却指着那片混乱中的某一处：“看这里。”
她的指尖点中了一道线条锋利，颜色刺眼的紫色痕迹。
“这个，代表威胁。明确，尖锐，恶意，是必须要注意的威胁。”
她的手指又移向旁边一团浓重的黑色团块。
“这个，是危机。更深沉，更庞大，可能……更接近死亡本身。”
然后她的手指扫过其他那些杂乱无章，互相混合的黄色，绿色，蓝色……
那些色块和线条。
苏雯撇了撇嘴：“这些……乱七八糟的，感觉都是你能应付得来的麻烦。”
“估计就是战斗，爆炸什么的，对你来说，算是常态了。”
江锋的目光却并未停留在那些混乱的中心。
他的视线在光幕的边缘区域扫视，最终定格在了一个空白的地方。
那里，有一滴孤零零的，极其鲜亮的红色。
如同刚刚滴落在雪地上的枸杞，突兀地，就这么存在于所有混乱之外。
“那这个呢？”江锋指着那滴红色问道。
苏雯顺着他的手指看去，眉头立刻紧紧皱起，抿着嘴，咬肌不断跳动。
“那个……我不知道。”她的呼吸一下子急促起来。
“我无法解读它。只能感受到一种……”
“巨大的空虚，或者说虚无？”
苏雯挠了挠头，烦躁地用指甲掐着自己的眼角，把眼皮拉长，逮下了几根长长的睫毛。
“在那滴红色的后面，好像藏着……”
“……什么深不见底，我完全无法理解的东西。”
她咬着指甲，又把长长的睫毛放在犬齿下方，恶狠狠地啃咬着。
“正因为无法判断，我本来不打算说出来，免得干扰你的决策。”
一语既出，她浑身一颤，差点从地上跳起来。
呼吸放缓，她揉了揉眼角，觉得有点疼。
江锋全程没有任何干涉，他只是点了点头，记下了这个异常的点。
但他又感到有些奇怪，追问道：“过去你看到的东西，虽然有时模糊，但往往指向比较具体的人或事。这次为什么……”
他话没说完，苏雯就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打断了他。
“喂！你没发现我有什么不一样吗？”
江锋一愣，下意识地重新打量她。这才猛地意识到……
往常苏雯进行这种深度的灵能感知后，要么会虚弱不堪，要么会直接昏睡过去，需要休息很久才能恢复。
他已经亲眼见过至少两次了。
但这次，她虽然看起来疲惫，大汗淋漓，却自己从地上爬了起来。
现在还能口齿清晰地说话，眼神疲惫，但并无涣散之象。
精神头似乎……还行？
看到江锋终于注意到了关键，苏雯这才得意地扬了扬下巴。
“我最近可不是白练的！”
“我现在正在尝试的不是‘看得更清楚’，而是先学会怎么‘控制’它！”
“控制这股力量，不让它失控暴走，更不会在感知的时候……”
“一不小心就把自己搞垮或者……危害到旁边的人。”
她说着，瞥了一眼正在她脚边蹭来蹭去的金包银。
江锋顿时明白了，急忙点头：“掌控。这是所有力量最基础，也最重要的一步。”
他看着苏雯投来的嫌弃眼神，就像是在看一个敷衍鬼。
江锋清了清嗓子：“啊！”
苏雯被吓了一跳。
“就像是天才画家，或许能依靠灵光一闪创作出杰作。”
“但是，若没有日复一日的枯燥练习，打下坚实的基础，就不可能持续稳定地输出高水平作品。”江锋挥手迈步，高谈阔论。
“之前的你，就像是一个拥有绝世天赋，却疏于练习的画者，浪费了太多的潜能，也让自己承受了不必要的风险。”
听到江锋的“阅读理解小作文”。
苏雯脸上的得意变成了真切的高兴，眼睛弯成了月牙。
“没错！就是这么个道理！”
她心情大好，哼起了一段不成调的小曲，从地上一跃而起，拍了拍屁股。
竟自顾自地，跑到舰桥侧面的导航员座椅上，熟练地坐下，拉过安全带将自己扣好。
江锋看着她这迅速恢复活力，又自觉做好抗冲击准备的样子，不由得摇头失笑。
他转身返回舰长椅，准备将苏雯提供的抽象信息，也给纳入战术考量。
就在他的后背刚刚接触椅面的刹那……
舷窗外，整个宇宙骤然被点燃。
那是一片无比强烈，无比纯粹的惨白色！
那光芒是如此炽烈，仿佛一百万颗闪光弹被一百万盏闪光灯点燃。
以至于瞬间剥夺了所有人的视觉，将诺曼底号舰桥内的一切。
都染成了纯白！
几乎在同一瞬间。
刺耳的警报声，撕裂了舰桥的平静。
毁灭，从来都来得毫无征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