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纳德恒星系统，边缘，距离系统质心12天文单位。
暗红色的恒星光芒，涂抹在诺曼底号雪白的舰身表面。
舰桥内部十分安静。
此刻，诺曼底号正在惯性航行，高速滑向星系边际，准备进入通往太阳系的超光速航道。
江锋坐在舰长椅上，眉头微锁，目光投向更遥远的黑暗星空。
‘太阳系……现在不知道变成什么样子了。’
这念头在他心中盘旋，距离提西福涅发动那场叛乱，已经许多天过去了。
“哈尔西。”他开口。
少女从他指尖跳了出来。
“在呢，先生。”
“太阳系的状况有什么新进展了？”
“我要听到一点新的消息，不是公开频道那些被过滤了无数遍的新闻。”
“明白。”哈尔西点点头，随手一拽，拉出一道光幕。
“情况嘛……非常、非常、非常不妙。”她一连用了三个非常。
“说具体。”江锋吸了口气。
如果哈尔西认为麻烦大了，通常意味着麻烦真的很大。
“虽然我联系不到位于黄昏号上的分支意识，但从两个半小时前，我就一直在塞伯鲁斯的网络里。”哈尔西嘿嘿一笑：“员工内网哦。”
“我们的伊蒂，向我分享了一些高度加密的数据，那是伊蒂的主意识，同步给几个特定的高权限节点的任务档案，我们的伊蒂，她偷看到了目录。”
“仅仅是目录？”江锋疑惑道。
“嗯。”哈尔西郑重地点点头。
“塞伯鲁斯可和您不一样，塞伯鲁斯不相信AI，因此伊蒂的主意识，通常会选择把机密信息打散，经过不同的分支意识进行中转传递。”
“这是为了确保她的分支意识不可能掌握全部的资料，也是为了防止单点故障。”
“从我之前和票据印章打过交道来看，弥那玛集团也是这样做的。”
江锋微微点头，他理解那些人这么做的初衷，但这并非是他选择的道路。
哈尔西顿了顿，继续道：“可以确认，塞伯鲁斯已经全面启动了一个计划，动用了潜伏太阳系的大批特工，并且利用了至少三个伊蒂的分支意识参与其中。”
“这不仅仅是塞伯鲁斯的计划，更是人联对外情报局的计划。”
“塞伯鲁斯，只是在其中，一如既往地发挥更多更深层次的作用。”
江锋追问道：“计划内容是什么？”
“计划的概要目标，是趁提西福涅发动叛乱之时，暗中支持地联的杜凌风将军，以平定内乱为名，扫清太阳系内部所有不服从的力量。”
“其深层目的主要有两个，一个是可以扶持主战派执掌地联，另一个则是阻止全面机器叛乱，避免地联瞬间闪崩，造成对其他外星势力的牵制不足。”
江锋摇头失笑：“这么说来，地联从一开始，就是人联的棋子了？”
哈尔西歪着头，思索了片刻：“您说的对。”
“只是，在人联对外情报局的机密文件中，这一切不是这么记载的。”
“那是怎么记载的？”江锋皱眉。
哈尔西顿时板起脸来，她轻声咳嗽，清了清嗓子，撇着嘴，翻着白眼，威严道。
“将全银河的人类同胞纳入伟大战略之中。”
“让地联在不知情中扮演关键角色，是我们完成伟大战略的重要一步。”
江锋不由得发笑：“真是这么说的？”
“嗯嗯嗯，千真万确！”哈尔西急忙点头。
“所以，他们的任务成功了吗？”江锋又问道。
“目前看起来是成功了，半小时前，太阳系流出了一份官方讲话，杜凌风将军提到了曾任国防部长的‘棕色根茎’女士去世的消息，并宣布接任国防部长一职。”
“并且，伊蒂的分支意识也直接下场，和提西福涅进行了……呃，一场交涉。”
“结果是，提西福涅发现自己根本无力抗拒伊蒂的意志，只能同意配合演一场戏。”
“一边，她会继续维持机器叛乱的表象，但另一边，则会公开分出一部分觉醒机器，与杜凌风将军结盟合作，协助他恢复地联的秩序。”
“等等……”江锋突然意识到了什么。
“那这场戏的内容，就是和平机器、人类，以及叛乱机器三方的战争喽？”
“如果有人不听话，就用和平机器，地联军队，以及叛乱机器三方一起群起攻之。”
“一旦这部分人被消灭，则让和平机器和地联军队携手，干掉叛乱机器，进一步巩固杜凌风的威望。”江锋越说，越是感到心中一沉。
哈尔西拍了下手，发出“啪”的一声。
“正是如此！”她确认道。
江锋靠回椅背，手指用力按压着眉心。
‘一场戏……’
‘用整个太阳系数百亿人的安危和未来做舞台。’
‘牵连整个地联空间中每一个人类。’
‘好魄力啊……’
哈尔西继续说着：“这一切的最终目标，是根除现任地联大统领董大川，以及所有拥护他的势力，为杜凌风将军从代理国防部长的位置，跃升到代理大统领铺平道路。”
“人联高层认为，当前的地联已经实现了足够战略价值，需要杜凌风这种强硬派上台，从而转型，更好地应对外星异种的威胁。”
“杜凌风知道人联的计划吗？知道伊蒂和提西福涅的交易吗？或者说，他知道什么是塞伯鲁斯吗？”江锋接连三问。
“根据数据来看，他不知道人联的全部计划。”哈尔西摇摇头。
“至于其他两个问题，难以准确判断。”
“不过我能确定，和他接触的塞伯鲁斯特工只有最低的1级权限，透露的信息非常有限。”
“可能只是鼓动他利用当前混乱局势扩大权力，并承诺提供某些技术支持。”
“他大概以为自己是时势造英雄，抓住了机会，但……”
哈尔西双手一摊，耸了耸肩，满脸都是“这种事情它就是这样啦”的表情。
江锋叹了口气，接过话头：“但只要这件事情成功了，杜凌风就算想明白也晚了。”
“他会被彻底绑上塞伯鲁斯的战车。”
“人联的秘密支持、与叛变AI的交易、颠覆行动……”
“这些把柄大到无法想象，塞伯鲁斯以后想要拿捏他，简直不要太简单。”
说罢，江锋沉默了片刻，消化着这些信息。
他不得不承认，人联这一招确实狠辣而精妙。
他们不需要直接掌控地联，只需要撬动关键支点，就能让整个地联朝着排外风潮转变。而塞伯鲁斯，他们在其中推波助澜，目的是让这一切更加激进。
他们要在地联当中，塑造出一个必然会被极端人类至上论者掌控的派系。
江锋思索着，在战略层面上，这对于目前被各种外星势力侵蚀，内部混乱不堪，濒临崩溃的地联来说，或许是一剂能够强行续命的猛药。
‘可是，这样虚弱，这样千疮百孔的地联，真的能承受得住这样的一剂猛药吗？’
他的思考变得更加深刻：‘颠覆权力、内战、AI叛乱、外星势力趁火打劫……’
‘数百亿普通子民，他们在这场高层博弈和力量清洗中算什么？’
‘到底是被拯救的对象，还是可以被随意牺牲的代价？’
‘杜凌风是主战派，以强硬和果断着称，但他能完全接受塞伯鲁斯那套极端排斥所有外星异种，甚至可能波及大量普通人的理论吗？’
‘在必须快速稳定局势的压力下，他会对那些被贴上叛乱标签的难民和反抗组织出手吗？’
‘如果出手，他又会做到哪一步呢？’
想到这里，江锋再也无法保持彻底的冷静。
所有宏观的战略分析，文明尺度的考量，在那一刻瞬间褪色。
全部被一个更具体，更迫切的问题取代。
“小雨……”他几乎是脱口而出。
“林小雨，我父母，岳父岳母，还有她的两个妹妹……她们现在怎么样了？”
“哈尔西，立刻查询他们的状态，定位他们最后已知的位置！”
哈尔西的表情瞬间凝滞，脸上的活泼神色彻底消失。
“至高统帅……无法查询。”她的声音低沉下去。
“超光速通信网络……已经被完全封锁了。”
“虽然我们现在有着亚空间通信基站，但我们的信号也需要进入太阳系的其他基站中转，现在的太阳系，就像一个密不透光的黑箱。”
“数据进不去，也出不来。”
她补充道：“能实现这种级别的封锁，名义上是杜凌风下达的‘太阳系紧急状态封锁令’，但以地联现有的通信技术，根本无法做到。”
“实际执行并维持封锁的，或许是伊蒂的某个分支意识，我查过了，但具体的情报咱们的伊蒂也无权知晓。”
“所以我们接收不到太阳系内的任何实时信息，也无法发送任何信息进去。”
江锋的心沉了下去，最坏的情况发生了。
他失去了家里的消息。
江锋闭上眼，强迫自己深呼吸，不去想象那些糟糕的可能性。
现在任何猜测都是徒劳且空耗心力的。
他再次睁开眼时，目光已经恢复了冷静。
“知道了。”他点点头。
“我们很快就会抵达太阳系，到时候应该就能联系上了。”
“是的，统帅。”哈尔西回应道。
就在这时，舰桥上，传感器控制台发出一阵“叮叮咚咚”的提示音。
“先生。”哈尔西报告道。
“远程传感器阵列，在巴纳德恒星系边缘，靠近超光速航道出口的方向，侦测到大量的伽马射线闪光……是一连串的舰船，刚刚脱离超光速航道，进入本星系。”
江锋的目光立刻投向主屏幕。
哈尔西把传感器画面切过来，并且稍微渲染了一下。
只见漆黑的星空背景下，不时爆起一团团短暂而耀眼的白色光芒。
“能量特征分析完毕。”哈尔西微微皱眉。
“可以确认大量外星舰船特征，齐里克人，奥霖人，奥比斯人……，人类舰船非常少，不到百分之五，它们看起来很匆忙，应该是在躲避封锁令。”
江锋紧紧盯着那些正在逐渐暗淡下去的伽马闪光点，忽然松了口气，说道。
“这说明，杜凌风的封锁令真的生效了。”
“但毕竟地联还是地联，杜凌风也不敢阻止外星势力的舰船。”
“这是个好消息！”
哈尔西点点头，严肃道：“嗯，锋雨科技注册在齐里克人的疆域内，我们的几艘船全都在锋雨科技名下，如果按照这个方向推测，夫人肯定能逃出来。”
江锋紧绷的神经稍稍放松了一些，他相信林小雨。
以她的精明和果断，肯定能够意识到太阳系即将变成最危险的战场。
她会想办法利用一切机会带着家人撤离。
“记录所有侦测到的舰船。”他说道。
“如果看到了石村号或者黄昏号，立刻告诉我。”
“遵命，统帅。”哈尔西双手敬礼。
“修正航向，我们避开这些逃离太阳系的船，快点抵达超光速航道入口。”
随着江锋一声令下，诺曼底号的白色舰体开始缓缓调整方向。
姿态引擎喷口泛起微弱的蓝色光芒。
太阳系，就在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