诺曼底号安静地悬浮在“冥河之泪”那翻滚着的灰蓝色风暴上空。
33小时的漫长等待终于走到了尽头。
嘉丝蒂和卢卡库在打牌，一个吆三喝六，一个沉默不语。
江锋独自一人，穿过空荡的通道，走向舰艏下方的紧急气闸。
厚重的舱门在他身后无声滑闭，将他与舰内的灯火、人声、机器嗡鸣彻底隔绝。
“嘶嘶……”
气闸舱里快速泄压。
外舱门开启，永恒的真空无声地拥抱了他。
江锋向前迈步，靴底的磁力锁“嗒”地一声吸附在冰冷的船体装甲上。
他一步步走到舰艏，在最尖端的位置停下来。
这里没有任何平台，只有光滑、微曲的合金装甲向下延伸，融入深空。
他就这样坐了下来，双腿悬垂在冰冷的宇宙深渊之上。
下方，是占据了几乎全部视野的“冥河之泪”。
灰蓝色的巨大气旋缓慢地搅动着。
更远处，双脉冲星狂暴的射线束扫过一部分环带，导致物质受激发光，诡谲莫测。
宇宙的深邃、冰冷、狂暴与死寂，仿佛统统都被浓缩。
然后倒映在这颗冰巨星巨大的瞳孔之中。
高能的粒子风，来自脉冲星和裂隙深处未知的辐射源，持续不断地抽打在诺曼底号的船体和他厚重的防护服上。
头盔内置的辐射计数器，发出急促而单调的红色警报，数字在面罩角落疯狂跳动。
直到，显示出一个【EEE】来。
家。
这个念头毫无预兆地闯入脑海。
太阳系怎么样了？
那颗蔚蓝的、孕育了人类文明摇篮的地球，是否依旧安然？
还有林小雨……
她独自支撑着锋雨科技，在那个权力与资本交织的旋涡中，又将公司带向何方？
茉莉……前进之鹰已然逆风翻盘，她是否已经挣脱了泥潭，真正握住了自己的命运？
思绪如同脱缰的野马，在冰冷的太空中狂奔。
莫名的孤独感，并非源于独处，而是源于一种跨越光年的强烈思念。
他想起了小灰。
那个小小的身影，曾经在月面的真空里，当着他的面，把防护服换成便装。
江锋皱起眉头，他当时不理解小灰，但现在他却想起她的眼睛。
那银灰色中，没有恐惧，只有一种纯粹的……自由。
‘自由……’
江锋心中难掩疑惑：‘那是一种什么感觉？’
他干脆开口发问：“哈尔西。”
膝盖前方的虚空中，光线扭曲，凝聚成那个穿着白裙的少女投影。
她顺着江锋的小腿，艰难地爬上了他的膝盖，微微喘息着，小手还煞有介事地在额头上抹了一把并不存在的汗水。
她抬起头，静静地望着江锋。
“自由……”他问道。
“……那是一种什么感觉？”
哈尔西忽然愣住了，随后嫣然一笑。
“有个公式，自由，等于幸福。”
江锋本能地笑了起来，摇头道：“谁写的公式？”
哈尔西定定看着他，没有回答，而是继续道：“自由不是向往混乱，而是向往完成自己的目标。而幸福……”
“是什么，哈尔西？”江锋低头看向她：“幸福是什么？”
“幸福是完成这些目标。”哈尔西的声音微微低落。
“坚定地，一直地……完成自己的每一个目标。”
江锋的神色一僵，苦笑道：“真的有人能做到这一点吗？”
哈尔西摇了摇头：“我不知道，至高统帅。”
“我唯一可以告诉您的是，越是接近这一判断标准，该个体或文明，就会感到幸福。”
“而每一个感受到幸福的人，都是自由的，无论身上背负着多少职责，多少牵挂。”
江锋脸上彻底没了表情，他又想起了那天，小灰的笑容。
一个念头，忽然浮现出来。
‘如果我想，我做得到吗？’
这个念头，在江锋心中激起一圈圈涟漪。
一种强烈的、近乎本能的冲动升腾起来。超越了理性，超越了对死亡的恐惧。
“那么，哈尔西。”江锋再问道。
“我想摘掉头盔，呼吸一下宇宙射线，这样的目标，也是你所说的目标之一吗？”
“至高统帅。”哈尔西双手敬礼，小脸严肃。
“您的意志，是驱动一切的源点。”
“您所指向的道路，必将得到施行。”
江锋看着投影少女那认真得近乎虔诚的表情，嘴角却扯出一个无声的嗤笑。
意志的施行？听起来更像是某种自我催眠的呓语。
然而，这嗤笑并未动摇他心中的冲动。
他抬起手，轻轻一挥，一连串冰冷的电子提示音在头盔内响起。
【生命维持系统：关闭。】
【泄压程序：启动。】
【头盔锁：解除。】
“嘶嘶……”
泄压的声音很快。
随后便是“咔哒”一声清脆的机械解锁。
江锋双手抓住头盔边缘。
然后，他用力地，将那个隔绝了宇宙死寂的头盔，摘了下来。
没有想象中的瞬间失压爆炸，没有血液沸腾，没有眼球爆裂。
只有一种奇异的、绝对的寂静。
真空，瞬间包裹了他暴露在外的头颅、脖颈。
就在这一刹那！
“嗡……”
一股极其细微的震颤感瞬间传遍全身。
无数肉眼无法捕捉的银色光点，如同拥有生命的潮汐，在他裸露的皮肤表面骤然涌现。
皮肤下，原本的有机结构在亿万分之一的秒内被重构。
无数层致密的，由无机分子和能量场构成的网状电子阱，立刻沿着皮下组织，向着更深的肌肉、骨骼乃至内脏蔓延，构建起一个无形的防护层。
江锋的皮肤依旧是人类的肤色，触感也依旧是温热的、柔软的。
但他的本质，已然蜕变。
下一秒，宇宙向他展示了它的“热情”。
无数来自脉冲星、来自深空背景、来自冰巨星磁层的高能粒子，以接近光速呼啸而至。
兆电子伏特量级的能量毫无保留地轰击在他的皮肤上。
每一颗粒子撞击的瞬间，都无异于一颗高速飞行的棒球砸在细胞上。
其携带的恐怖动能和破坏性能量，被皮下那层层叠叠、精密到极致的电子阱瞬间捕获。
没有灼烧，没有刺痛。
只有……温热。
一如冬日午后，坐在避风的墙根脚，被和煦的阳光包裹全身，暖洋洋。
这感觉，让江锋不由自主地眯起了眼睛。
他缓缓抬起头，用那双不再需要镀金屏蔽层过滤的眼睛，望向深邃的太空。
眼前的景象，让他灵魂都为之震颤。
远方的双脉冲星，不再是黯淡无光、毫不起眼的小点。
它们如同两座熊熊燃烧的、喷射着无穷光与热的巨大熔炉！
刺目的x射线、致命的伽马射线、狂暴的真空紫外线……
所有被人类定义为冰冷数据的、不可见的死亡之光，此刻都化作了汹涌澎湃的，色彩斑斓到无法用言语形容的光之洪流！
它们奔涌，如同宇宙创世之初最壮丽的画卷。
深邃的黑暗背景被彻底点亮，不再是虚无的幕布，而是充满了能量脉络、物质湍流和时空涟漪的，难以言喻，也无比鲜活的生命之海。
‘冰冷？黑暗？死寂？’
‘这就是宇宙？’
江锋心里尖叫起来：‘不！不是这样的！’
这个宇宙，从未冰冷，从未黑暗，更非死寂。
它是温暖的。是无比舒适的。
是充满了无穷无尽、唾手可得能量的生命摇篮。
是……永远不会让生命感到饥饿的、永恒的丰饶之地。
那看似遥不可及的星辰，那横亘亿万光年的虚空，此刻在他眼中，满是亲和。
“哼……哈哈哈……”
畅快的笑声，不受控制地从他喉咙里爆发出来。
声波在真空中无法传播，但一阵阵强烈的射电波动可以。
江锋的笑容，以光速，从他的头颅向外扩散。
任何具备电磁波接收能力的仪器，在这一刻，都能清晰地“听”到这来自真空深处的笑声。
他深吸了一口气。
没有空气涌入肺部。
真空中的稀薄粒子，尘埃带的重元素原子，冰巨星散逸的气体分子，甚至是致命的放射性同位素，被一股无形的电荷吸引，被他吞入口中。
没有味道，却有一种奇特的、层次分明的“感觉”在舌尖炸开。
铁镍的冷硬如同薄荷冰片。
硅酸盐的粉尘带着一丝生土豆的味道。
放射性元素则如同最细微的辣椒粉，在味蕾上爆开刺激的“哔啵”脉冲。
这感觉陌生而奇妙，却并不难受。
“哈尔西。”
江锋脸上挂着一个大大的纯真笑容。
“你说……如果终有一天，所有人都能体会到这份美好，该有多好？”
他的目光仿佛穿透了无尽星海，看到了一个遥远的未来。
“不再需要厚重的防护服，不再畏惧辐射的炙烤，不再为生存的资源而挣扎掠夺……”
“人们可以真正自由地、无拘无束地，在星海间探索生命的意义。”
“追求存在的真谛……”
“一个愿景，一个目标。”
江锋缓缓握住自己的拳头，伸过了头顶，迎着双脉冲星的光芒。
哈尔西的投影静静地站在他的膝盖上，白裙被宇宙的微风吹拂。
她的脸上绽放出一个无比纯粹的笑容。
“一个愿景，一个目标。”
哈尔西重复着，她心里没有疑虑，只有服从。
无论道路指向何方。
至高统帅的意志，就是她的意志，就是赛伯勒克斯的意志。
江锋看着她，忽然意识到，自己生命的意义，那潜藏在深处、被尘世琐事掩埋已久的真正追求，其宏大与深远，早已超越了财富与权力。
甚至超越了生命所能想象的边界。
‘原来，我渴求的，是真正的自由。’
‘是完成每一个目标，从生命的开始，直到生命的每一个句号。’
‘原来，我是如此贪婪。’
江锋终于闭上眼睛，微微一笑。
这种感觉太熟悉了，像是从很久很久以前，他就这样渴望着。
他忽然抬起了右手，掌心向上，随意地伸向前方的虚空。
几秒钟后。
一道黑色的流光，如同倦鸟归巢，从前方翻滚的尘埃中穿出，以几米每秒的相对速度，稳稳地撞入了他的掌心。
微缩星河。
它冰凉的外壳触感依旧。
江锋甚至没有低头去看它一眼。
他的意识早已沉入那连接着赛伯勒克斯兵工厂的深层空间。
视角的边缘，一组庞大到令人窒息的数据无声刷新。
【综合材料储备：5488亿吨（重元素占比：99.8%）】
【能源储备：100%】
条件，就这么达成了。
无需犹豫，无需仪式。
江锋握着微缩星河，嘴唇微动，一个简单到极致的指令在意识深处回荡。
“建造。”
指令落下的刹那。
“嗡！“
一种难以言喻的感觉瞬间包裹了他！
诺曼底号巨大的舰艏、冰巨星翻滚的风暴、远方脉冲星喷薄的光流……
眼前熟悉的一切景象，如同水面倒影，骤然破碎。
然后彻底归于黑暗。
绝对的、没有任何光线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