悬浮车引擎的低鸣，在死寂的602街区中显得格外突兀。
远处，废弃造船厂的巨大轮廓，就好像一头搁浅的蓝鲸，只剩下骨架子。
稀薄的月光下穿过骨架子，影子律动，像是在孕育着一头新生的小鲸。
锈蚀的龙门吊骨架刺破苍穹，干船坞深邃的入口，吸收着一切好奇的目光。
海风吹来，驱散了闷热，反而有股刺骨的寒凉。
几个灰头土脸的游民，赤着胳膊，正围着燃烧的桶子取暖。
他们的目光顺着悬浮车的尾灯，一路看向了造船厂。
“老丁，你说，造船厂里到底有什么呢？”
“前段时间，又是重新通电，又是货柜卡车。我记得有一天，还有一艘垃圾船，两百多米长，往干船坞里砸了什么，动静挺大的。”
“还有昨天，那么大一辆卡车，拉着货柜就进去了，也不知道藏了什么。”
一个牙都不全的黝黑男子憧憬地看过去，一双眼里，泛着看到金矿的光芒。
“别去管了，辛吉尔一家人就是想去里面偷东西，结果就再也没回来。”
一个老头，靠在墙壁上，正在往竹签上穿老鼠，二十来斤一只的大鼠，是盖伊娅人的恩赐。
这些外星人觉得老鼠很可爱，便培育了几个物种，交给了地联的动物园。
可惜，地联没有“异星动物园”，这些老鼠越狱了，成为了陆地生态中的又一霸主。
大鼠被腌料均匀包裹，用炭火这么一烤，嘎嘣脆，还带肉汁。
“老丁，你就没想过搬家？”一旁的大婶问了一句。
“以你的手艺，去哪儿应该都能谋生。何必非要待在602街区？”
老丁抬起头，看向了远方的月亮，他微微一笑，想起了那些曾经出入月球港，和外星人不惜一战的时光，那些时光短暂，却令他终身难忘。
“这里是我出生的地方，也是我孩子出生的地方。”
“除了这儿，我去哪儿，都睡不着觉。”
老丁笑呵呵的，招呼着大家围过来，别再盯着那黑洞洞的船坞不放了。
开玩笑，连人家治安局都不管的地方，几个草根要去偷东西？那不是嫌活得长了么？
车灯刺破造船厂入口处的黑暗。
大门被打开，几个矗立在阴影中的身影，依然被黑暗淹没。
江锋已经很熟悉了，是茉莉的私兵。但今天很奇怪，这些家伙竟然没有用枪指着他。
当车子稳稳停下，车门滑开，他提着黑色手提箱走出来时，私兵们的眼光微微闪烁。
没有上前检查，没有阻拦，没有哪怕一声询问。
他们静悄悄的，像是一群石头雕像，江锋走了过去，其中一人侧身让开通路。说不上是热烈欢迎，但肯定不是拒绝的意思。
‘茉莉，她重新定义了我的权限。’
江锋想起那个精明无比，却慌乱撵人的笑脸，不由得嘴角浮起一丝微笑。
他步入巨大的干船坞，海风越来越强劲了，从敞开的坞口灌入，带着寒意和水汽，在空旷的坞室内呜咽盘旋。让原本空气里的铁锈味越来越浓。
江锋环顾四周，深吸口气，忽然觉得有些熟悉。
干船坞和兵工厂，都有着一种，属于巨大空间本身的，冰冷的沉寂。
‘我喜欢。’江锋心道。
坞室的中央，停着一辆庞大的悬浮卡车，卡车后头，拖曳着一个巨大的半挂车。
两者相加，足有十七八米长，大概是三辆大型SUV再加上一辆紧凑型轿车那么长。
半挂车上，多组强磁固定装置锁住一个尺寸惊人的标准货运集装箱。
集装箱通体深灰，只在侧壁上留有“颜氏工业控制科技”的logo。
标志之下，还有一个极小的，抽象的毛笔图案——那是“马良”AI的标识。
目标就在眼前。
江锋脚步不停，径直走向了货柜。
当他距离货柜侧壁的感应区还有几步之遥时，一道柔和的蓝色光线无声地从感应区投射而出，精准地扫过他的面部轮廓。
几乎在扫描完成的瞬间，货柜厚重的大门内部传来一连串沉闷的液压解锁声。
“嗤——咔哒！”
巨大的门栓向内收回，密封条脱离，厚重的合金门缓缓敞开。
一股混合着精密电子元件，和崭新金属的独特气味扑面而来，取代了外界的腐朽气息。
门内，是一个比外头货柜小了一圈的，专用的集装箱式服务器。
其外壳配备了复合装甲，能够抵御太空中的碎片袭击，内部可以随时被抽成真空并保持密闭，里头是很多排机架，坚固的管路将其彼此连接。
‘我有权限？怪不得她让我直接来看，连个密钥都没给。’
江锋嘴角勾起笑意，有点像是棋手看到了关键棋子落位时的笃定。
他没有急着进去，而是抬手轻轻打了个响指。
“金包银。”
“汪！”
一声回应，脚边的机器狗顿时四足抓地，迅捷无比地蹿出。
金包银的动作快如鬼魅。
头颅两侧，多光谱扫描阵列无声开启，蓝色的扫描线呈扇形撒出。扫过集装箱式服务器的每一个角落，同时它也并未忽略卡车本身。
很快，矫健的身躯攀上卡车底盘，强化的传感器探针伸出，细致地扫描着每一个结构。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
突然，金包银关闭了扫描阵列。
它窜到服务器机柜的一角，对准盘旋起来的冷却管下方，伸出前爪。
随着极其轻微的一声“咔嗒”，一个指甲盖大小，薄如蝉翼的黑色片状物落在地上。
金包银随后用鼻尖的真空吸盘将其吸附。
它并未停下，而是如同瞬移一般，来到了半挂车的下方，以及牵引车的顶部。
同样的操作，另外两个颜色不同，但同样极其微小的装置被取下来。
金包银带着这三个小玩意儿，轻盈地从车顶一跃而下，回到江锋脚边，将战利品放在地上，发出低沉的“呜呜”声。
江锋蹲下身，指尖捏起其中一个追踪器，入手温润，不是金属，不是塑料，边缘光滑。
“主机，这是什么？”
“被动式，超长周期信标。每24小时发射一次脉冲信号，信号特征极度微弱。”
主机的回答，让江锋恍然大悟，他眼中寒光一闪：‘难怪茉莉的人扫不出来。’
他随手扔掉追踪器：“毁了它。”
小帅走上前去，一脚一个，将其踩踏成亿万碎片，一旁的金包银没有抢到，不由得抬头看着小帅，电子眼一闪一闪的。
‘尾巴清理干净了。’江锋心里放松。
“小帅，金包银，守好门。”江锋命令了一声。
他站起身，迈步走入巨大的货柜。身后，厚重的合金门重新关闭，遮住内部光景。
而外部，小帅和金包银已经完全地掌握了局势。
“主机，介绍一下吧。”江锋晃了晃手环，打开了货柜的灯光。
“遵命。”主机连上了服务器集群的不断电识别芯片。
“马良v1，基础版。”
“目标结构完整，核心系统待机状态，安全协议未激活，能源储备充足，部署适应性极高。”
“核心架构确认，存算一体，光电同算架构。”
“物理构成：800个标准1U存算服务器模块；100个标准1U网络交换模块。”
“计算参数特征：光子晶体管运行频率锁定在4.50拍赫兹，光子噪声极低。”
“峰值算力：2.5泽浮点运算每秒。持续高能效算力：1.5至1.8泽浮点运算每秒区间。”
“该算力水平，足以驱动单一大规模系统，如殖民地区划设计，大型项目设计。或大量小规模系统，如舰船部件实时模拟。”
“一体化存储池：集成式片上存储，容量为7.68泽字节，非易失性量子存储单元，状态稳定，通电时长1小时09分钟。”
江锋瞪大了眼睛，这东西的详细参数，在网上可查不到这么细。
他看着同步更新的光幕数据，陷入了沉思。
这样规模的AI，怪不得能参与太空工业设计。
主机的汇报还在继续着，更深入地向江锋展示。
“不间断电源系统：4块标准规格“黑钻”系列碳晶体电池单元。”
“实测能量密度符合 1400瓦时每公斤标称值。无过充现象。辐射屏蔽单元完整。”
“散热系统：主要冷却回路确定，液态镓基合金闭环冷却系统，管道无泄漏，循环泵待机。”
“真空密闭腔体确认，内部气压维持良好，有效隔绝冷凝风险。”
“集成高温超导恒温系统。开启超载模式时，主要冷却回路将会停止运作。核心计算模块将由该系统接管，将区域温度稳定在液氮温区。”
“超导线圈及制冷单元工作参数正常，无泄漏风险。”
江锋沉吟起来，这还是他第一次接触到这种双冷却方式的存在，既能为太空部署进行完美适配，也可以在能量供应不足时切换为液态金属冷却。
‘有点东西，果然，这样的蓝图，就是打着灯笼也找不到。’
‘我的策略从一开始就是正确的，必须要购买这些大公司压箱底的套装产品，否则给主机的升级毫无意义，租赁的云平台，数据可不是百分百安全。’
江锋确认了自己的想法，他轻轻笑了一声。
‘这是茉莉的功劳，没有她，我连购买这东西的资质都没有。’
‘另外，怪不得主机不想去碰地联更深处的东西。’
‘对方的算力实在是太高了，硬碰硬的话，估计主机也不是对手，赛伯勒克斯是超越人类水平的文明，但赛伯勒克斯的造物也依旧需要受到现实物理法则的规定。’
‘就比如兰道尔极限，那就是一道不可逾越的门槛，主机以这么小的功率运行至今，已经足以体现赛伯勒克斯兵工厂的厉害之处。’
江锋心中暗暗思索着，愈发确定，利用这样大型的服务器集群来升级主机，是绝妙的计划。
“骨干网接口确认。多模光通讯接口状态完好。加密握手协议无篡改记录。”
“系统安全：核心固件及操作系统检测到一次性加密签名。未检测到外部主动入侵痕迹，未检测到潜伏恶意代码。生物识别系统，正在等待用户注册。”
“检测完成，结论：无风险。”
“无风险……那就好！”
江锋走了过去，轻轻抚摸着服务器集群。
心念一动。
没有惊天动地的声响，就在他挥手的瞬间，眼前那巨大的服务器集群，所有构成一套“马良”工业设计AI的庞大物质，被瞬间抹去。
“啪！”
原地消失的物体，创造了真空。
气体涌入，发出了一声沉闷地炸响。
江锋不为所动，他的精神已经沉入了那片属于他的，冰冷的钢铁国度。
赛伯勒克斯兵工厂，中央控制台前。
江锋静静站立着，身旁就是刚刚从外界转移进来的服务器集群。
“拆解。扫描。重新制造。”江锋给出了命令。
他的话语，就像是投入平静水面的石子，在庞大的工业网络里，瞬间激起风暴。
指令下达的刹那，分解平台周围的空间仿佛沸腾了。
那不是火焰，而是金属的洪流！
无以计数的、细如尘埃的纳米机器人从平台四周喷涌而出。
它们汇聚成一道道银色的、闪烁着金属寒光的洪流，如同拥有生命的金属风暴，瞬间将庞大的服务器集群彻底吞没！
分解开始了。
其速度超越了肉眼所能捕捉的极限。
坚固的合金机架在纳米洪流的冲刷下如同阳光下的积雪般消融，精密的电路板、处理器芯片、电容电阻在纳米级的精准“啃噬”下被分解成最基础的原子和分子。
粗壮的线缆被抽丝剥茧，绝缘层、导体、屏蔽网被分门别类地“制造”成新的纳米机器。
银沙滚动，在空中发出呼啸的声音，庞大的冷却系统在几秒内化为乌有……
整个过程是如此高效。
而江锋，则深深吸了口气。
他并没有注意到，自己的双眸已经被银色填充。
充满期待的眼神，紧紧锁定着银沙风暴。
那令人窒息的冰冷美感，令他感到，微微有些眼眶发热。
‘多美的银沙。’
‘多美的，赛伯勒克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