禅让大典的日期虽未正式颁布,但神都洛阳的空气已然绷紧至极限。每一缕风似乎都带着山雨欲来的压抑。武媚并未继续居于紫宸殿,而是以“斋戒祈福,静思己过”为由,迁入了新建成的、更为宏伟壮丽的万象神宫。此宫规格远超旧制,殿宇巍峨,雕梁画栋,其名“万象”,已隐隐有包罗天地、统御万方之意,其用心,昭然若揭。
迁宫之举,本身便是一种无声的宣告。随即,一场精心导演、旨在将“被迫”接受天命戏码演至高潮的“辞让”大戏,在万象神宫前的巨大广场上隆重上演。
这一日,天光未亮,广场之上已是黑压压跪满了人。以皇帝李旦为首,其后是残存的李唐宗室——越王李贞、琅琊王李冲等早已被清除,留下的多是些老弱妇孺或早已吓破胆的远支旁系,人数竟也凑足了二百余人。他们皆身着素服,未佩金玉,在清晨的寒风中瑟瑟发抖,如同待宰的羔羊。李旦跪在最前方,双手高高捧着一份以金线绣边的、象征着最高请求的“万民表”(实则为上官婉儿等人草拟),脸色灰败,眼神空洞,仿佛灵魂已被抽离。
文武百官按品阶跪于宗室之后,鸦雀无声。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那紧闭的、如同巨兽之口的万象神宫宫门之上。
辰时正,沉重的宫门在悠长的号角声中缓缓开启。武媚的身影出现在宫门之后的高阶之上。她并未穿戴帝王衮冕,依旧是一身庄重深沉的常服,然而其气度威仪,已远超帝王。她目光平静地扫过下方跪伏的众人,尤其是在儿子李旦和那些面无人色的李唐宗亲身上停留片刻,眼神复杂难明。
内侍监上前,展开李旦手中的“万民表”,以尖细而清晰的声音开始诵读。表文极尽阿谀颂圣之能事,将武媚的功德比于尧舜,将武周代唐的必然性阐述得淋漓尽致,最后是恳切至极的请求,请武媚“顺天应人,早正大位,以安社稷,以定民心”。
表文读毕,广场上死一般寂静。
李旦深吸一口气,仿佛用尽了毕生的力气,以头触地,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率先高呼:“儿臣德薄,恳请圣母神皇,为天下苍生计,登临帝位!”
他身后的李唐宗室们,如同提线木偶般,跟着叩首,杂乱而惶恐地附和着:“恳请圣母神皇登临帝位!”
百官随之齐声山呼,声浪震天,在广场上回荡。
所有人的目光都紧盯着高阶上的武媚。
只见她眉头紧锁,脸上浮现出深深的痛惜与无奈,她向前微微迈出一步,声音清晰地传遍广场,带着一种被至亲“逼迫”的沉痛:
“皇帝!诸王!众卿!”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丝愠怒与悲伤,“尔等这是要将朕置于何地?朕乃李家未亡人,先帝托付社稷于朕手,朕夙夜忧叹,唯恐有负所托。尔等今日以此相逼,岂非令朕百年之后,无颜见先帝于地下?这江山,是李唐的江山!朕,绝不做此等不忠不义之事!”
这是第一次推辞。理由是高宗托付与对李唐的忠诚。言辞恳切,情绪饱满,将一个被形势所迫、坚守臣节的“未亡人”形象塑造得淋漓尽致。
李旦与宗室、百官只得再次叩首,苦苦哀求,言辞更为卑下恳切。
武媚面容挣扎,沉默良久,方才再次开口,语气缓和了些,却带着更深重的疲惫与一种母性的无奈:
“即便不论君臣大义,朕与皇帝,亦是母子至亲。姑侄之情,骨肉之连,岂是这江山权位所能衡量?朕若应允,他日史书工笔,又将如何记载朕这为母不仁、逼迫亲子之举?朕……实不能为也。”
这是第二次推辞。理由转向了母子亲情与身后名誉。将政治抉择巧妙地包裹在伦理情感之中,更显其“被迫”与“无奈”。
场下的李旦,听着母亲口中吐出“母子至亲”、“姑侄之情”等字眼,回想起她逼死兄长、幽禁自己的种种,只觉得无比讽刺与冰寒,胃里一阵翻涌,几欲作呕,却只能死死忍住,将头埋得更低。
哀求之声再起,如潮水般一波高过一波,似乎武媚若不答应,便是辜负了天下万民,便是置社稷于不顾。
终于,在持续的、山呼海啸般的恳求声中,武媚仰天长叹一声,那叹息声中充满了仿佛被命运与责任碾压的沉重。她缓缓抬起手,示意众人安静。
广场上瞬间静默下来,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武媚的目光再次扫过全场,最终,带着一种仿佛卸下千斤重担,又仿佛承担起万世基业的复杂神情,沉声开口,每一个字都如同金玉坠地:
“尔等……暨天下臣民,既如此坚请,以江山社稷、亿兆生灵相托……”
她微微停顿,广场上落针可闻。
“朕……若再固执己见,恐真成了天下罪人。”
“罢,罢,罢!既然如此……”
她的声音陡然变得坚定而威严,如同出鞘的利剑,划破了神都的天空:
“朕——便依从众议,勉为其难,代掌这乾坤社稷!”
“轰隆——!”
几乎在她话音落下的同时,万象神宫内外,钟鼓齐鸣,声震九霄!预先安排好的仪仗、卫队、宫人如同潮水般涌动起来,整个神都洛阳,在这一刻,彻底沸腾!
而与此同时,千里之外的复州(湖北沔阳)刺史府内。
狄仁杰正于书房处理公务,一名心腹家臣匆匆而入,面带惶急,低声禀报了神都传来的、关于“三请三让”最终落定的消息。
狄仁杰执笔的手猛然顿住。
他静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唯有那双惯常刚正不阿的眼眸中,翻涌着滔天的巨浪,是悲愤,是无奈,是锥心之痛。
良久,他缓缓放下手中的紫毫笔。
然后,在死寂的书房中,只听“咔嚓”一声脆响——
他竟将手中那柄代表官员身份与风骨的象牙笏板,生生折断!
断口参差,如同此刻他心中那破碎的、关于李唐正统的最后幻梦。
他闭上眼,两行热泪,终是无声地滑过他那张刻满风霜与坚持的脸庞。
神都的喧嚣与复州的死寂,在这一刻,形成了最残酷的对照。九鼎移宫,辞让功成,一场时代的巨变,就在这半推半就、涕泣恳请与“勉为其难”的宏大表演中,尘埃落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