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东观星台,坐落于天枢城制高点,是一座以白色巨石垒砌的圆形高台。台上设有华胥格物院最新研制的几架大型观星仪器,在夜色中勾勒出沉默而精准的剪影。此处夜风凛冽,吹得人衣袂翻飞,却也带来了毫无遮挡的、最为清澈浩瀚的星空。
子时将近,月华如水,星河低垂。陆明远独自立于台边,并未披外氅,只着一身略显单薄的深色常服,任由夜风拂面。他手中并未拿着任何星图资料,只是仰望着星空,神情间没有了白日里的温雅从容,反而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忐忑与期待,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袖中一件硬物。
轻微的、几乎融于风声的脚步声自身后响起。
陆明远心中一紧,倏然转身。
冷月不知何时已悄然登上高台,依旧是一身素净的劲装,外面罩着那件惯常的浅青斗篷。她停在距离他约三丈之外的地方,这个距离,对于高手而言,是安全,也是疏离。清冷的月光勾勒出她略显苍白的脸颊和紧抿的唇线,眼神平静无波,如同两潭深不见底的寒泉。
“陆副首席。”她微微颔首,声音比夜风更淡,“不知有何航海疑问需深夜相询?”
陆明远看着她刻意保持的距离,心中掠过一丝涩然,但很快便被更强烈的决心取代。他没有急于回答她的问题,而是抬手指向璀璨的夜空,声音在风中显得格外清晰:
“冷司使,请看。”他指向南方天际一组格外明亮的星辰,“那片星域,西洋称之为‘南十字’,于我华胥航海者而言,是指引方向的‘司南杓’。而在其侧,那片模糊的光带,拂林人谓之‘银河’,天竺僧侣则视其为恒河悬于天际。”
他顿了顿,目光从星空移回,落在冷月被月华笼罩的身影上,语气变得低沉而真挚:“明远昔日埋首故纸堆中,所见不过方寸天地。直至奉命西行,方知寰宇之广,星辰之异。然,这一路所见最璀璨之光,并非异域星辰,也非拂林宫灯,而是……”他深深吸了一口气,仿佛鼓足了毕生的勇气,“……而是在巴士拉城外,面对刁难与质疑时,你引燃火药,于烟尘中坚定言说‘天道不仁,以万物为刍狗’时,眼中那簇不容置疑的火焰。”
冷月身形几不可察地微微一僵,但依旧沉默,只是那双清冷的眸子,在听到“巴士拉”三字时,微微闪烁了一下。
陆明远向前缓缓踏出一步,拉近了些许距离,但并未逾越那无形的界限。他继续述说,声音里带着回忆的波澜:“那一瞬,明远方知,世间所谓风骨,并非仅存于文人笔墨之间。更在于直面强权时的不屈,在于掌控雷霆之力却恪守底线的清醒。自那时起,这簇火焰,便烙印于心,再难磨灭。”
他再次停顿,仿佛在整理纷乱的思绪,最终,用一种近乎剖白般的坦诚说道:“不瞒冷司使,后来在亚丁湾,遭遇海盗尾随,信号火箭升空之前……我脑海中第一个浮现的,并非家中父母,亦非未竟的使命,而是……你的身影。我在想,若你在此,会如何应对?又会如何看待我接下来的抉择?”
这番话语,已远远超出了同僚之间、甚至普通友情的范畴。它直接、炽热,带着文士不常有的坦率与孤注一掷。
冷月终于无法再维持完全的平静,她猛地抬眸看向他,眼中充满了惊愕与一丝被触及内心最深禁忌的慌乱。她下意识地想要后退,脚跟却仿佛钉在了石面上。
就在这时,陆明远从袖中取出那件他摩挲了许久的物事。那并非书卷,也并非珍宝,而是一柄长度不足一尺的匕首。匕首的鞘与柄皆以玄色金属打造,样式古朴,没有任何华丽的纹饰,只在月光下泛着幽暗深沉的光泽。
“此物,并非凡铁。”陆明远双手托举匕首,声音凝重,“乃是我西洋归途,船队偏航意外发现那处海底铁矿时,随矿脉伴生的一块天外陨铁。我请格物院大匠,耗费心血,以其核心部分打造而成。”他缓缓将匕首拔出寸许,刃身并非雪亮,而是一种暗沉的、仿佛吸纳了星光的玄墨之色,隐隐有细密的、如同星辰排列般的天然纹路。
“我请匠人在柄内,以微雕之法,刻下了你我的名字。”他目光灼灼地看向冷月,带着不容置疑的真诚,“此铁,历经天火淬炼,坠入深海,沉埋万年,终被发掘,恰如……”他声音微哑,“……恰如我之心意,或许来得突兀,或许曾深埋不露,然其质坚不可摧,其性恒久不移。今日,愿以此为信物,并非逼迫,只求一个……靠近的机会。”
陨铁匕首静静躺在他掌心,吸纳着月华星光,沉默,却重若千钧。它承载的,不仅是天外异宝的稀有,更是一个男子跨越生死见闻、打破世俗常规的炽热真心,以及一份愿以“金石”为证的、孤注一掷的承诺。
夜风在高台上呼啸而过,吹动两人的衣发。冷月怔怔地看着那柄玄色匕首,看着陆明远那双褪去了所有外交辞令、只剩下纯粹期盼与紧张的眼眸,冰封的心湖之下,仿佛传来一声细微却清晰的碎裂声。她依旧没有开口,但那紧紧抿住的唇线,似乎不再那么冰冷僵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