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政殿偏殿的门扉在使者身后无声合拢,将外界的喧嚣与光线一同隔绝。殿内只余几盏长明灯,在略显幽暗的空间里投下摇曳的光晕,将天后武媚的身影映照得愈发威严难测。她并未端坐于正中的凤座,而是闲适地倚在一张铺着白虎皮的紫檀木榻上,手中把玩着那件来自乌木箱中的透明盏,目光低垂,仿佛在欣赏那流转的虹彩。
南域部落的使者是个皮肤黝黑、身形精悍的中年男子,穿着色彩斑斓的部落服饰,颈间挂着兽牙与贝壳串成的项链。他显然未曾经历过如此单独面对天朝最尊贵女性的场合,虽极力保持镇定,但微微颤抖的手指和闪烁不定的眼神,泄露了他内心的惶恐与不安。他匍匐在地,以额触地,用带着浓重口音的官话高呼:“南域鄙部使者乌渥,叩见至高无上的天后娘娘,愿娘娘凤体康健,福泽绵长!”
武媚没有立刻让他起身。殿内一片寂静,只有灯花偶尔爆开的轻微噼啪声。那无形的压力如同潮水般弥漫开来,几乎要让乌渥窒息。良久,她才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他耳中,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
“乌渥使者,起身回话。”
“谢……谢娘娘恩典。”乌渥小心翼翼地抬起头,却依旧不敢直视天颜,目光只敢落在眼前三尺之地。
“尔等此番贡品,颇有些新奇之物。”武媚将手中的透明盏轻轻置于榻边小几上,发出清脆的微响。她的目光终于抬起,落在他身上,平静无波,却仿佛能洞穿人心,“此盏通透胜琉璃,轻脆非常,绝非寻常水晶。还有那精妙机括,奇异织物……告诉本宫,这些,当真都是尔部族所能制作?”
乌渥的身体明显僵硬了一下,额头瞬间渗出细密的冷汗。他嘴唇嗫嚅着,似乎在极力组织语言,眼神慌乱地游移。
武媚将他的反应尽收眼底,唇角勾起一丝极淡的、冰冷的弧度。她并不催促,只是用一种更具压迫感的沉默,等待着他的回答。殿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
“回……回禀天后娘娘……”乌渥的声音带着明显的颤抖,“这些……这些宝物……确实……确实非凡俗所能及……”他犹豫着,仿佛在权衡利弊,最终,在天后那仿佛能看透一切的目光下,心理防线逐渐崩溃。
他再次深深俯首,几乎是带着哭腔道:“小人不敢欺瞒娘娘!这几件珍品,并非我部族所产,乃……乃是小人部落前年在东南方海域,与……与一个名为‘华胥’的国度交易所得,还有两件,是偶然救助其落难船员,对方赠予的谢礼……”
“华胥?”武媚重复着这个陌生的国名,凤眸中闪过一丝了然,随即被更深的探究所取代。她果然没有猜错。“细细说来,这华胥,位于何方?是何等样的国度?”
乌渥见天后并未立刻降罪,稍稍松了口气,但依旧不敢怠慢,绞尽脑汁地回忆着所见所闻:“回娘娘,那华胥国……据说是位于浩瀚大洋深处,由许多巨大的岛屿组成,距离中原极其遥远。小人也只是听其商人偶尔提及,并未亲至……”
他努力描述着:“他们说……他们的国都叫‘墨城’,是一座无比宏伟的城池,港口里停泊着巨大的船只,有些甚至不靠风帆就能自行破浪,快如奔马……他们的百姓生活富足,街市上有许多奇妙的机关造物,据说有一个叫‘格物院’的地方,专门研究这些……他们的首领被称为元首,还有一位武艺高强的副帅,很受拥戴……”
乌渥的描述虽然零碎,语言也质朴,但那些“不靠风帆的船”、“奇妙的机关造物”、“格物院”、“元首与副帅”等关键词,却像一块块拼图,在武媚的心中逐渐勾勒出一个模糊却又令人心惊的轮廓——一个制度迥异、技术昌明、生机勃勃的海外强国。而那个“墨”字,以及“元首”、“副帅”的称谓,几乎瞬间就与她记忆深处那个青衣、智计卓绝的身影重叠在一起。
东方墨……你果然做到了。不仅在海外立足,更是开创了如此一番局面。
武媚面上依旧平静,但握着榻边的手指,却不自觉地微微收紧。她挥了挥手,语气听不出喜怒:“本宫知道了。你且退下,明日再来。今日之言,不得对外人提及。”
“是,是!小人明白!谢娘娘恩典!”乌渥如蒙大赦,连连叩首,几乎是连滚爬爬地退出了偏殿。
殿内重归寂静。武媚独自坐在榻上,目光幽深地望向窗外,秋日高远的天空下,宫阙连绵。然而,她的思绪却已飘向了万里之外的浩瀚海洋,飘向了那个由他亲手缔造的、名为“华胥”的谜一样的国度。一股复杂难言的情绪,悄然在她心底滋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