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世昌猛地低下头，额头上的冷汗顺着脸颊滑落，滴在冰冷潮湿的地面上，瞬间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水渍。
那水渍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污浊的光，如同他此刻混沌不堪的心境。
他死死地咬着牙，牙关因为用力而咯咯作响，嘴唇被他咬得几乎要渗出血来，一丝腥甜在口腔中弥漫开来，却丝毫无法压下他心中翻涌的恐惧与挣扎。
“我……我需要时间想想。”
他终于艰难地挤出几个字，声音沙哑得如同砂纸摩擦粗糙的木头，每一个音节都像是从胸腔深处硬生生撕扯出来，带着撕裂般的痛苦。
他的肩膀剧烈地起伏着，铁链随着他的颤抖发出“哐当哐当”的声响，在死寂的牢房里格外刺耳，仿佛在为他此刻的困境奏响哀鸣。
李慕然的眼神微微一凝，锐利的目光如同鹰隼般落在周世昌脸上，将他眼底的挣扎、恐惧，以及那一丝不肯熄灭的、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看得一清二楚。
他没想到，在如此凌厉的攻势下，在家人性命悬于一线的威逼下，周世昌竟然还能坚持。
他本以为，这个平日里养尊处优的户部尚书，早已在天牢的酷刑与死亡的威胁下崩溃，却未曾想，他心中还藏着这样一份执拗。
“想？”
李慕然冷笑一声，那笑声在空旷的牢房里回荡，带着刺骨的寒意。
“周大人，你还有时间吗？天牢的墙壁可不隔音，下一次提审你的，可能就不是我了。陛下的耐心有限，今日纵火案震动朝野，他要的是一个交代，一个能平息众怒、震慑宵小的交代。你觉得，他还会给你多少时间？”
“我知道！我都知道！”
周世昌猛地抬起头，眼中布满血丝，如同困兽般死死地盯着李慕然，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丝歇斯底里的疯狂。
“但这件事太大了！关乎太后的安危，关乎整个戚氏一族的存亡，我不能就这么草率地决定！我不能做千古罪人！”
他的思绪如同被狂风卷起的乱麻，被李慕然的话搅得七零八落，再也无法拼凑出完整的头绪。
一边是眼前这个男人描绘的、家人惨死的绝望未来。
他仿佛已经看到妻儿倒在血泊中的模样，看到他们临死前那充满怨毒与不甘的眼神。
另一边，却是他脑海中那个从青涩年华就开始追随的身影，那个在他最落魄、最无助时向他伸出援手的女人。
那是二十年前的事了。
那时的戚真真还只是后宫里一个不起眼的贤妃，家世平平，没有强大的外戚作为依靠，在佳丽三千的后宫中如同风中残烛，备受冷落。
就连身边伺候的宫人，也敢借着高位份妃子的威势，暗地里怠慢她、克扣她的份例。
而他周世昌，也只是吏部一个从七品的文书，每天抱着厚厚的卷宗在各个衙门间奔波劳碌，看人脸色度日。
微薄的俸禄勉强够养家糊口，稍有不慎便可能丢了差事，落得衣食无着的下场。
是一次偶然的机会，他在御花园的角落里撞见戚真真被当时宠冠后宫的丽妃刁难。
丽妃因为一点小事便大发雷霆，命宫人推搡戚真真，言语间尽是羞辱。
混乱中，戚真真发髻上的一支玉簪掉在地上，“啪”的一声摔成了两段。
那是她入宫时母亲亲手为她插上的，是她与宫外亲人唯一的念想，也是她在这冰冷后宫中仅存的一点温暖。
她蹲在地上，小心翼翼地捡着那些碎片，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却硬是咬着牙没有掉下来，只是那双原本温柔的眼眸中，闪过一丝倔强与不甘。
周世昌鬼使神差地上前，挡在了戚真真身前，对着丽妃躬身行礼，语气恭敬却不失分寸地辩解了几句。
他知道自己人微言轻，根本不可能与丽妃抗衡，却还是凭着一股血气，为这个同样身处困境的女人说了句公道话。
丽妃本就没把这个小文书放在眼里，见他不知天高地厚地插嘴，只当是个跳梁小丑，骂了几句便带着宫人悻悻离去。
风波过后，戚真真看着眼前这个陌生的小文书，眼中满是感激。
她从袖中取出一锭银子，想要感谢他，却被周世昌婉言谢绝了。
他说。
“娘娘身处困境，尚且能坚守本心，臣只是做了分内之事，不敢受此厚谢。”
或许是这句话打动了戚真真，或许是在这冰冷的后宫中，她太久没有感受到这样的善意。
从那以后，戚真真便记住了这个名叫周世昌的小文书。
她时常会借着问事的由头，召他入宫，偶尔还会赏他些银钱、布料，或是在他差事遇到难处时，不动声色地提点一二。
周世昌也感念她的知遇之恩，更加尽心地为她效力，为她打探宫中的消息，为她出谋划策。
他亲眼看着她从一个备受冷落的妃子，一步步凭借着自己的智慧和狠辣，在波谲云诡的后宫中杀出一条血路。
她利用一次宫宴，巧妙地揭露了丽妃毒害皇嗣的恶行，让丽妃被打入冷宫，永世不得翻身。
她又在皇帝病重、朝政动荡之际，联合朝中支持她的大臣，稳住了局面，挫败了其他皇子的篡位阴谋，最终让自己的儿子顺利登基，成为了权倾朝野的太后。
而他周世昌，也借着她的东风，从一个小小的从七品文书，一路升迁，最终做到了户部尚书的位置，掌管着全国的财政大权。
这二十年来，戚真真对他始终信任有加，朝中的许多私密事都会与他商议，甚至在他母亲病重时，还亲自派了太医院的院判去诊治，垫付了所有的医药费。
她曾在深夜的长乐宫偏殿里，握着他的手，语重心长地说。
“世昌，你我是一条船上的人，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当年若不是你仗义执言，或许我早已不在这宫中了。日后无论发生什么事，我都不会丢下你，定会护你和你的家人周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