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时三刻的杭州码头,雾气像一层湿透的灰纱,裹着零星几盏昏黄的灯笼。运河水面黑沉沉的,倒映着天上稀疏的星子,只有水浪拍打石岸的“哗啦”声,单调得催人欲睡。
“吱呀——”
木制跳板被放下,搭在青石码头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萧文瑾第一个跃下船,黑色斗篷在夜风中扬起,下摆沾着的芦苇屑扑簌簌掉了几片。她在船上站了整整半日,腿脚有些发僵,落地时微微踉跄,又被自己稳住了。
“大小姐!”
等候多时的王二狗提着灯笼从阴影里窜出来,那盏气死风灯晃得厉害,把他那张娃娃脸照得明明暗暗。他压低声音,语速快得像爆豆子:“您可算回来了!萧太傅在客栈等您都等的心急了,正发火呢,茶杯都摔好几个了!”
萧文瑾脚步一顿,哭笑不得:“……这就等不及了?”
“可不是!”王二狗苦着脸,“太傅说您再不回来,他就要沿运河敲锣找人了——连锣都让李虎去买了,铜的,脸盆那么大!”他比划了一个夸张的圆形,灯笼差点脱手。
身后,龙渊阁的两艘货船正在悄无声息地系缆。老船工们动作麻利,没人吆喝,只有绳索摩擦的“沙沙”声。船体吃水不深,显然货物已经卸在了别处。
萧文瑾回头看了一眼船舱,对王二狗道:“让淮安分号来的兄弟们都去歇着,每人支二钱银子,算夜宵钱。你跟我回客栈——路上说说,杭州城里什么动静?”
主仆二人一前一后离开码头,灯笼的光晕在石板路上摇晃。
王二狗边走边汇报:“协调会的帖子昨儿就发遍了,杭州府有品级的官员、叫得上号的粮商、还有几个本地大族的族长,全收到了。总督府那边动静不小,光是打扫庭院的杂役就加了二十个。”
“沈家呢?”
“沈万金闭门不出,但沈记米行后门的运货马车半夜进出频繁。赵疤脸大哥派人盯了,说运出去的箱子轻飘飘的,不像粮食,倒像是……”王二狗顿了顿,“账册文书之类。”
萧文瑾点头,这在意料之中。她又问:“四叔除了摔茶具,还干什么了?”
“哦,太傅还骂人了。”王二狗掰着手指,“骂高明远是‘缩头绿毛龟’,骂周延泰是‘和稀泥的老泥鳅’,骂沈万金是‘吸血的肥蚊子’——哦,他还创新了一句,说这群人凑一块儿,就是‘一锅炖不烂的老王八汤’。”
“……”
“对了,睿王殿下劝了他半日,最后说……”王二狗模仿李承弘温润平和的语气,“‘四叔,您再骂,文瑾回来该笑话您词汇贫乏了。’太傅就憋住了,改在院子里转圈,转到第三百二十八圈的时候,把第三个茶杯摔了。”
萧文瑾终于忍不住,“噗嗤”笑出声来。夜风微凉,吹散了她眉宇间的疲惫。
远处传来更夫嘶哑的梆子声:“寅时正——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天快亮了。
悦来客栈的后院小楼还亮着灯。
萧文瑾刚踏进月亮门,就看见院子里那个高大的身影正背着手转圈——真的是在转圈,步伐又重又急,踩得青石板“咚咚”响,惊得墙角蟋蟀都不敢叫了。
“四叔。”她唤了一声。
那身影猛地顿住,旋风般转过来。
灯笼光里,萧战穿着一身皱巴巴的寝衣,外头胡乱披了件墨色长袍,腰带系得歪七扭八,头发更是支棱着几缕,显然是从床上跳起来就没收拾过。他瞪着眼睛,三步并作两步冲过来,劈头就问:
“找着了?”
“嗯。”
“没受伤吧?”
“没有。”
“那群王八蛋没为难你?”
“他们没发现我。”
三连问快如疾风,萧文瑾答得简洁。问完了,萧战才像是回过神,发现自己太急切,咳了一声,板起脸,努力做出威严长辈的样子:“还知道回来?一个姑娘家,大半夜在运河上漂,像什么话!也怪我!就不该让你去!”
可他眼里明晃晃的关切藏不住,上上下下打量她,见她确实全须全尾,连头发丝都没乱,这才松了口气,随即又虎起脸:“下次再这样,老子……老子就让承弘给你禁足!”
话音刚落,西厢房的门“吱呀”开了。
李承弘披着件月白色锦纹外袍走出来,长发未束,松松垂在肩头,显然是刚从床上起身。他手里还端着盏油灯,暖黄的光映着他清俊的侧脸。看见萧文瑾,他眸光倏然温软下来,快步上前,自然而然地接过她手中斗篷,声音里带着尚未完全清醒的微哑,却温柔得能掐出水:
“娘子可算回来了,真是辛苦了。”他仔细看她脸色,眉头微蹙,“眼睛里有红血丝,定是没好好休息。吃饭了没?灶上温着鸡丝粥和小笼包,我让厨房现在送来?”
萧文瑾心头一暖,摇摇头:“在船上吃过了。倒是你们,这么晚还不睡?”
“某位长辈转圈转得地动山摇,我想睡也难。”李承弘含笑瞥了萧战一眼,将斗篷递给身后跟着出来的小太监,又很自然地抬手,替萧文瑾拢了拢耳边微乱的鬓发,“手这么凉,快进屋,夜里风硬。”
这旁若无人的亲昵让萧战眼角抽搐,他大声“啧”了一下,粗声粗气道:“行了行了!要腻歪回屋腻歪!先说正事!”
三人进了萧文瑾和李承弘暂住的上房。屋子不算大,但收拾得干净,临窗的书桌上摊着江南舆图,旁边散落着几份文书。李承弘亲自点了两盏灯,屋内顿时亮堂起来。
萧文瑾从怀中掏出一卷用油纸仔细包裹的图纸,在桌上铺开。那是她亲手绘制的水道图,墨迹犹新,线条精细,连水流的缓急都用细密的箭头标了出来。
“四叔,您猜粮食藏哪儿了?”她指尖点向图纸中段一个用朱砂圈出的位置,眼里闪着光,“青龙闸——前朝隆庆年间屯兵的水寨遗址。”
萧战凑过来,眯着眼看:“青龙闸?这名字有点耳熟……”
“您当然耳熟。”萧文瑾笑道,“青龙闸在淮安府以南三十里,运河与淮河交汇处,再往东就是洪泽湖入口。前朝在那里设水师卫所,修了闸口和船坞,本朝初年裁撤水师,那里就渐渐荒废了。”
李承弘俯身细看图纸,沉吟道:“位置确实隐蔽。闸后水域宽阔,又有支流连通几个小湖,芦苇荡茂密,藏几十条船不成问题。”他看向萧文瑾,“你亲眼见到了?”
“见到了,但没靠近。”萧文瑾神色凝重起来,“我让船队在闸外五里就停了,乘小舢板摸到岸边。闸门虚掩,水流从里面涌出,但静得出奇——没有灯火,没有人声,连水鸟叫声都稀落。不像有大批人马驻扎的样子。”
萧战摸着下巴上新冒出的胡茬:“空城计?粮食早转运了?”
“更可能的是,”李承弘指尖轻叩图纸,“那里不止是粮仓,还是……某种枢纽。泽王的人需要个既能囤粮、又能机动调拨的地方。粮食或许已经分批运走,但船坞、码头、仓库这些设施还在,随时可以启用。”
他顿了顿,抬眼看向萧战:“四叔,您还记得当年剿倭寇匪患时,倭寇是怎么藏船的吗?”
萧战一愣,随即恍然:“他娘的!分散藏匿,集中调用!”他一拍大腿,“粮食化整为零,藏在各处,青龙闸就是个调度中心!需要时一声令下,各处粮食汇聚,装船运走——难怪咱们查杭州仓库查不出太多东西!”
“正是。”李承弘点头,“所以沈万金有恃无恐。杭州城里那些粮仓,只是明面上的幌子。真正的命脉,在青龙闸这条水路上。”
窗外传来打更声,这次清晰许多:“卯时初——日出东方,黑夜将明——”
天真的要亮了。
萧文瑾收起地图,揉了揉眉心:“天亮了就是协调会。四叔,今天这场戏,您可得收着点脾气。”
“收?老子今天带尚方宝剑去!”
萧战灌了一大口浓茶——那茶浓得发黑,苦得他龇牙咧嘴,倒是真提神。他把茶碗往桌上重重一墩,瞪着眼:“老子不仅要带,还要把剑拍在周延泰那老泥鳅面前!问问他,朝廷的尚方宝剑,斩不斩得了他这尊弥勒佛!”
李承弘失笑摇头,接过萧文瑾递来的热毛巾擦了把脸,整个人清醒不少。他走到萧战身边,微笑道:“剑自然要带,但得这么带——”
他附耳低语了几句。
萧战听着,眼睛渐渐瞪大了,随即嘴角越咧越开,最后“嘿嘿”笑出声,一巴掌拍在李承弘肩头:“好小子!这损招……不对,这妙计谁想的?够阴……够聪明!”
“文瑾昨夜在船上想的。”李承弘看向妻子,目露赞赏,“她说,对付周延泰这种官场老油子,硬碰硬不如软刀子割肉。尚方宝剑是震慑,但真正要他们命的,是藏在剑鞘里的东西。”
萧战转头看萧文瑾,眼神亮得像发现了宝藏:“大丫,快说说,什么好东西?”
萧文瑾正在书桌边清点几份关键证据的副本,闻言抬头,微微一笑:“四叔别急,等会儿您就知道了。”她将几份文书分别装进三个不同的锦袋,用丝绳系好,动作不疾不徐,“今天咱们分工。您唱红脸,殿下唱白脸,我……唱花脸。”
“花脸?”萧战纳闷。
“就是搅局的。”萧文瑾眨眨眼,“您二位一个唱忠臣一个唱贤王,总得有人扮那个‘不懂规矩、乱拳打死老师傅’的愣头青吧?有些话,您二位不便说,我说;有些事,您二位不便做,我做。”
李承弘含笑补充:“比如,当众揭穿某些人裤子破了洞这种缺德事。”
萧战愣了一瞬,随即爆发出惊天动地的大笑:“哈哈哈哈!好!这个好!大丫,四叔今天给你撑腰,你想怎么搅就怎么搅!搅他个天翻地覆!”
笑声未落,门外传来轻轻的叩门声。
是李承弘的贴身太监小顺子,端着个红木托盘进来,上面摆着三碗热气腾腾的鸡丝粥、一碟水晶虾饺、一碟酱黄瓜,还有几个白胖胖的馒头。
“王爷,太傅,王妃,厨下刚做的,趁热用些吧。离天亮还有大半个时辰呢。”小顺子细声细气地说。
萧战这才觉出饿来,抓起一个馒头咬了一大口,含糊道:“还是承弘想得周到……唔,这馒头不错,暄软!”
三人围着小圆桌坐下,就着暖黄的灯光吃起了简单的“战前早餐”。气氛难得松弛下来。
萧文瑾小口喝着粥,忽然问:“四叔,您说周延泰今天会是什么态度?”
萧战嚼着虾饺,冷笑:“还能什么态度?和稀泥呗!‘诸位同僚,江南粮务事关重大,需从长计议……’‘沈老板虽有不当,然经商不易,还需体谅……’‘钦差大人雷厉风行,然地方有地方的难处……’”他模仿着官腔,惟妙惟肖,把李承弘和萧文瑾都逗笑了。
“那咱们就掀了他的稀泥坛子。”李承弘淡淡道,用筷子夹起一片酱黄瓜,动作优雅,“文瑾找到的青龙闸,是第一个口子。孙捕头的供词、永丰仓的假账、沈家仓库的纵火痕迹……这些是第二个、第三个口子。今天这场会,咱们不是去商量,是去——扎口袋。”
萧文瑾点头:“而且,我怀疑青龙闸里,不止有粮食。”
两人看向她。
“我观察了水流。”萧文瑾放下粥碗,用手指蘸了点茶水,在桌上画起来,“闸后涌出的水,带着铁锈味。不是普通的船体铁钉锈蚀,是……大量的、新鲜的铁器浸泡水后的味道。如果只是运粮船,不该有这么重的铁锈气。”
萧战神色凝重起来:“军械?”
“有可能。”萧文瑾道,“前朝在青龙闸设水师卫所,必然有军械库。如果泽王的人修缮了那些库房……”
“那他囤的就不仅是粮,是造反的本钱了。”李承弘接话,眸光转冷。
屋内一时寂静,只有灯花“噼啪”轻爆。
半晌,萧战把最后半个馒头塞进嘴里,狠狠嚼了几下,咽下去,抹了把嘴:“管他娘的粮还是铁!今天先收拾眼前这群龟孙子!一步一步来,饭要一口一口吃,仗要一仗一仗打!”
李承弘微笑:“四叔说得是。那咱们就——先吃早饭。”
窗外,天色由浓黑转为深蓝,东方天际透出一线鱼肚白。更远处,公鸡开始打鸣,此起彼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