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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沁妜的指尖轻轻落在那方古旧檀木案角,三声叩击,不疾不徐,宛如深夜更漏一滴一落,清冷而有序,敲碎了殿中凝滞的寂静。她手中握着的那枚铜铃残片,边缘早已磨出岁月的锋利,此刻不经意间划过指腹,竟割开一道浅浅血痕。殷红的血珠悄然浮起,在月白指尖上凝成一颗微光,她却恍若未觉,神色未动,仿佛痛感早已被深埋于心渊之下。

墨刃垂首静立于玉阶之下,一身玄黑劲装紧贴身形,如影随形般勾勒出他沉敛如山的轮廓。双刀隐于腰后,刀鞘幽沉,似两道沉默的誓言,蛰伏在暗夜之中,只待一声令下,便撕裂长空。他呼吸极轻,连衣袂都未曾拂动,唯有一缕夜风自窗隙潜入,撩起他额前几缕乌发。

“回字纹。”玉沁妜低语,嗓音清冷如霜雪覆地,不高不扬,却似寒刃入骨,令殿内空气骤然一凝,“左手打结,右手裹布。一个日日浣纱洗衣、粗使劳作的宫女,为何偏要用左手藏技?这手法,不是寻常妇人能会的。”

墨刃声音压得极低,如同夜雾中游走的细线:“属下已命人轮替盯守,严密监视她的行踪。今日她收了针线包,未曾拆看,亦未动针线。但入夜之后,翻身之际,手曾在被角之下微微颤动,动作极轻,却有规律。”

“那不是翻身。”玉沁妜缓缓将铜铃残片放回漆盒,动作轻柔,仿佛安置一件易碎的遗物。那漆盒通体乌沉,雕着繁复云雷纹,似曾历经战火,斑驳中透出几分森然。“那是传讯。三年前北驿裁撤,所有通行令牌理应尽数销毁,活口更不该留存于世。可此人不但持有残片,竟能以‘影蝉’密结之法暗中联络——这绝非自学可成。必有人递路引,有人授艺,幕后之人藏得极深,布局极远。”

她顿了顿,眸光微转,映着烛火深处那一抹幽蓝:“查她入宫那一日,所有经手文书,从宫门录籍到内务调令,一页都不能少。哪怕是一张废纸,也要翻出来。我要知道,是谁把她送进来的。”

“是。”墨刃应声,声音如石坠深井,无波无澜。

玉沁妜缓缓抬眼,望向窗外。夜色如墨泼洒,浓得化不开,乾元殿高耸的檐角悬着半盏孤灯,在寒风中轻轻摇曳,光影斑驳,如同一只不肯瞑目的眼睛,冷冷注视着这座深宫。风穿廊过柱,发出细微呜咽,像是谁在低语,又像是谁在叹息。

她忽然启唇,嗓音轻得仿佛一片落叶飘入风中,几乎被檐角拂过的微光揉碎:“凌霄……到了吗?”

话音未落,门外便传来一声朗笑,如春雷破云,带着几分醉意却又不失爽利:“义姐唤我,莫说是茶楼酒肆,便是沉在黄泉井底,我也能爬出来应一声。”

凌霄大步跨入殿内,靛青色的劲装肩头沾着晨露,像是刚从城外十里长亭的薄雾里穿行而来。他发间那支旧竹簪斜斜歪着,一缕黑发垂落额前,手中提着个斑驳铜嘴的酒葫芦,手腕一晃,葫芦里酒液轻荡,发出细微清响。他咧嘴一笑,眉梢挑起:“刚从城南‘听雨轩’听了一出新编的折子戏,唱的是咱们女帝断案如神,连老鼠偷米都要先递三道文书、报备户籍,惹得满堂哄笑。”

玉沁妜却未动容,眸光冷冽如霜雪覆镜,只淡淡道:“你若真在听戏,此刻该是满嘴瓜子壳、满脸油光才对。天机楼的‘蛛网档’可已启用?京畿内外的眼线是否尽数调动?”

凌霄脸上的嬉笑如潮水退去,顷刻敛尽。他将酒葫芦轻轻搁在紫檀小几上,动作谨慎得如同放下一道密令。整了整衣襟,神色肃然:“已调阅近三年自北境流入京畿者名册,共计一万两千余人。其中青州疫后流民一千六百三十二人,女子四百一十九,入宫服役者七十三。天机楼正以体貌特征、出入路线、言行习惯三项为轴,逐一比对,明日午时前可呈初筛名单。”

“不够快。”玉沁妜指尖轻叩黄册封面,声音不高,却如寒针刺骨,“此人今日能悄然藏匿铜牌于绣鞋夹层,明日便可能焚毁密信、更换身份。把历年潜伏细作的卷宗再彻查一遍,尤其注意三项共性——擅用左手结绳打 结、惯于伪装病弱羸态、随身药匣暗藏夹层。我要知道她师承何门,受训于何人。”

凌霄凝神听着,片刻后忽而低问:“要不要顺藤摸瓜,追她上线?或许能一举端掉背后窝点。”

“不行。”她合上黄册,动作干脆利落,仿佛斩断一根悬丝,“现在动手,只会惊走幕后主使。她越是以为自己藏得滴水不漏,越会放松警惕,露出马脚。我们要做的,不是立刻擒拿,而是静观其变,步步设局。”她抬眼望向窗外渐明的天色,眸底掠过一丝幽深,“让她以为自己走在暗处,而我们,早已在光明中看透她的每一步。”

凌霄闻言,嘴角缓缓扬起,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明白了,义姐的意思是——咱们不急着抓贼,先养着贼,等她自己把同伙都引出来。”

玉沁妜并未回应,只是微微颔首,随即转向立于屏风侧影中的墨刃,声线清冷如月下寒泉:“那张‘无籍’方胜——可还在她枕下原位?”

墨刃抱拳,声音低沉如铁石相击:“未曾移动分毫,气息未扰,尘埃未动,一切如常。”

“好。”她唇角微动,似有风掠过心湖,“等她亲手解开那个死结的时候,就是她露出破绽的那一刻。凡经她手之物——衣物、饭食、残药、茶渣,皆须留样三份:一份即刻送往太医院验毒析香,一份交由天机楼归档备案,一份封存于绝杀堂地库,不得遗失,不得开封,待令核查。”

墨刃沉声领命,身影如夜影归林,悄然退去。殿内烛火轻摇,映照着玉沁妜静坐的身影,宛如一尊执棋不语的神只,指尖未动,却已布下千里杀局。

就在此时,殿外传来一声清越的通报,打破了深夜宫闱的沉寂:“皇夫百里爵求见——”

那声音穿透寂静,在廊下回荡片刻,仿佛惊起了一缕夜风。玉沁妜执笔的手微不可察地一顿,眉梢轻轻一挑,似有若无地掠过一丝波动。她抬眸扫向殿中伫立的两人,声音清冷如霜雪覆地:“让他进来。”

脚步声由远及近,踏在青砖之上,不疾不徐,每一步都像是丈量过一般精准。百里爵步入殿中,依旧是那一袭月白色的锦袍,未换未褪,衣襟上银线绣成的云纹在烛火摇曳间泛着幽冷光泽,宛如寒夜里悄然流动的星河。他躬身行礼,动作规整得近乎完美,姿态恭敬却不显卑微,举手投足间自有一股沉敛之气。

“臣听闻浣衣局一名宫女突染重疾,仓促送医,途中情形颇为蹊跷。”他开口,语调平稳,字字清晰,如同珠玉落盘,“故冒昧夤夜求见,望陛下恕罪。”

玉沁妜依旧低头批阅奏章,朱笔轻点,墨迹未干。她淡淡道:“宫中偶有风寒疫症,本是常事,何须劳动皇夫亲自前来过问?”

“玄国旧策中有‘病卒掩护’一计。”他不紧不慢地答道,语气沉静,“常令细作佯装病重,借医官出入之便传递密信、联络内外。沧州水寨曾因此失守三营,将士死伤无数,臣不敢不禀。”

话音落下,殿内一时寂静无声。烛火轻轻跳动,映得他侧脸轮廓分明,眼神深邃难测。玉沁妜终于缓缓抬眼,目光如寒潭倒影,直直落在他脸上,带着几分审视与探究:“你倒是记得清楚。”

“边防之事,关乎社稷安危,臣岂敢忘怀?”他垂眸,声音低了几分,却更显坚定,“何况如今蒙陛下信任,得以参议边政,此乃职责所在,不容懈怠。”

她轻轻放下朱笔,指尖缓缓摩挲着砚台边缘,那黑玉质地冰凉滑腻,一如她此刻的心绪。良久,她才启唇问道:“昨日兵部急报,北境三座废弃驿站接连出现夜行人踪,足迹精准指向地下通道入口。你说,若真有人意图重启密道,会选何处下手?”

百里爵几乎未加思索,脱口而出:“沧州。”

话一出口,他似有所觉,神色微敛,立即补了一句:“依地形走势与水文脉络推断,此地最为隐蔽且易守难攻,并无确凿证据支撑,仅属推测。”

玉沁妜盯着他看了许久,眸光幽深如井,看不出喜怒。她终究只是轻轻颔首,语气淡漠:“嗯。你虑得周全。”

说罢,她不再多言,只挥了挥手:“退下吧。若有新思,随时可呈策文。”

百里爵再度躬身行礼,转身退出大殿。他的步伐依旧稳健从容,背影挺拔如松,仿佛承载着千钧重压也不曾弯曲半分。然而当他穿过长廊拐角,隐入暗影深处时,右手拇指却无意识地捏紧了腰间的流苏穗子,指节微微发白,原本松散飘逸的丝绦被绞得凌乱不堪,最终缠成一团死结,仿佛某种压抑已久的情绪终于找到了出口。

殿内,玉沁妜缓缓起身,步履轻悄地走向窗前,伸手推开半扇雕花木窗。夜风骤然灌入,吹得案上几张纸页簌簌颤动,似欲飞走。她凝望着远处华阳宫的方向,那里灯火早已熄灭,唯余一角飞檐孤零零地隐没在浓稠的夜雾之中,像是一道沉默的谜题。

“他不该答得这么快。”她低声呢喃,声音轻得几乎被风吹散。

凌霄站在她身后,素来嬉笑玩世的神情此刻已然褪去,取而代之的是罕见的凝重:“您说……他是想试探您,还是在提醒您?”

“或许两者皆有。”她缓缓转身,目光落在侍立一旁的墨刃身上,声音冷静而不容置疑,“传令下去,影十七近半月不得频繁出入华阳宫。若有要事,改由暗桩转递消息。不必明言缘由,只说是例行调整。不是怀疑他,而是怕他已被盯上。”

墨刃领命而去,身影迅速融入黑暗。

凌霄望着她的侧脸,忽然又道:“您觉得……他会不会是另一枚棋子?一枚早已埋下的、连我们都未曾察觉的暗子?”

玉沁妜没有回答。她只是默默拿起桌上那枚铜铃残片,指尖轻轻敲击桌面,三声清脆——

叮——

声音极轻,却如钉子般深深嵌进这无边的夜色里,久久不散。

与此同时,浣衣局偏僻的值房内,油灯早已熄灭,屋中一片漆黑。那名宫女静静躺在床上,呼吸均匀绵长,胸膛微微起伏,俨然已陷入深眠。然而就在无人察觉的瞬间,她的左手悄然滑出被褥,在膝上灵巧翻折数下,指尖迅疾如蝶,打出一个极为复杂的手结——中央逆折,环环相扣,形如蛇回旋,隐含杀机。

屋外,一片枯黄的落叶被夜风卷起,打着旋儿撞上窗纸,发出轻微的一响。

她手指猛然一顿,随即缓缓收回,重新缩进被窝,闭目不动,仿佛从未醒来。唯有那抹藏于黑暗中的指尖,尚残留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而在乾元殿幽深的密室之中,烛火摇曳,映照出斑驳的影子。凌霄静立于古旧书架前,指尖轻拂过一本泛黄卷宗的封面,尘埃簌簌而落,仿佛揭开了岁月深处一段被封印的记忆。他缓缓翻开页页纸张,纸面脆薄如秋叶,墨迹却依旧清晰可辨。当他的目光落在某一页末尾那行细密批注上时,手指忽然顿住——

“左手结绳者,必经‘寒鸦训’。此技仅授于玄国东宫死士,代号‘影蝉’。”

一字一句,如冷刃划过心间。他微微眯起双眼,眸光骤然转深,似有寒星坠入潭底,低语自唇边逸出:“原来……是你家的人。”

与此同时,御书房内沉寂如水,唯有烛芯噼啪轻响。玉沁妜亭亭立于中央,身姿如月下修竹,清冷而不染尘俗。她手中执一管紫檀木笔,指节修长,动作从容不迫地轻轻转动着笔身。那笔尖隐泛乌光,隐约可见一层极薄的毒液在灯下流转,宛如夜露凝于蛇信之上,幽邃得令人心悸。

寂静中,她忽启朱唇,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如同冰珠落玉盘:“明日辰时,让那宫女去尚衣局送一趟旧帛。”

暗影中,墨刃悄然现身,黑袍裹身,面容隐匿在光影交错之间。他低声问:“可是设局?”

玉沁妜未立即作答,只是唇角微扬,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弧度,似笑非笑,似讽非讽。“不是设局。”她缓缓道,语气淡然,却透着不容置疑的威仪,“是请客。既然贵客已至宫墙之内,悄然而来,何不堂而皇之相见?总得让她亲眼看一看——谁才是这座皇宫真正的‘主人’。”

话音方落,一道低沉的笑声从殿外传来。凌霄踱步而入,眉眼含笑,神情闲适得仿佛赴一场春日茶会。“那我这就去安排茶点,”他悠然说道,语气带着几分戏谑与从容,“好茶配佳人,怎能让人家空着手回去?总要留些念想才是。”

玉沁妜并未回应,只是将手中那支淬毒紫檀笔轻轻一旋,稳稳插入案头笔架之中。动作干脆利落,没有丝毫拖沓,一如她平日行事风格——精准、冷峻、不留余地。

窗外,夜风骤起,卷动檐角残破的铜铃碎片,发出几不可闻的一声颤音,凄清而孤寂,仿佛来自久远年代的呜咽,在这深宫静夜里悠悠回荡,久久不散。

与此同时,华阳宫中灯火未熄。百里爵端坐于案前,眉宇间透着几分倦意,却又难掩其沉稳气度。面前摊开一卷河工图录,山川走势、河道疏浚皆以精细笔触绘就,墨线纵横间尽显治世之思。他伸手欲取茶盏解乏,却不料杯底压着一张素笺,纸色洁白如雪,与满室昏黄烛光形成鲜明对照。

他抽出一看,纸上仅书二字:沧州。

墨迹犹未干涸,隐隐散发着松烟香气,仿佛刚刚落笔不久,便已被悄然置于此处——无声无息,却似惊雷乍起于平静湖面,预示着一场风暴即将席卷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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