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沁妜纤细的指尖轻轻捏着那枚铜铃残片,边缘焦黑卷曲,残留着昨夜烈焰焚烧过的斑驳痕迹,仿佛还凝固着未曾散尽的灼热与惊悸。她缓缓将它搁在案角那只素面银盘之中,与几枚尚未拆封、泛着淡淡蜜蜡光泽的蜡丸并列排开,宛如在清点一场尚未打响的隐秘战役里,已然缴获的零星兵器,沉默而肃杀。
殿内寂静如渊,无风无响,可那烛火却忽地微微一颤,像是被无形之手轻拨了一下,光影摇曳,在青砖地上投下瞬息变幻的暗影。
她眸光微动,抬眼望去——凌霄已悄然立于珠帘之外,一袭青衣薄如烟雾,隐约透出内里素白中衣,腰间悬挂的香囊随步轻摆,散发出一缕极淡的沉水香气。他双手捧着一只暗褐色木匣,匣身完好,封口处贴着天机楼独有的火漆印记——三道斜斜交错的赤红纹路,无声宣告着“紧急但须缄默”的至高密令。
“进来。”她启唇,声音不高,却如寒泉滴石,清晰入耳。
凌霄应声而入,脚步轻得几乎不惊起一丝尘埃,落地时唯有一声极细微的“嗒”,轻若雨滴坠入幽深古井,荡不开半圈涟漪。他稳步前行,将木匣稳稳置于御案之上,动作利落而不带丝毫拖沓,随即启开封印,抽出一叠薄如蝉翼的密报纸笺。最上一张墨迹犹新,字字清晰:北境三日前,有信使持玄国旧驿令潜入京畿重地,在城西一家不起眼的药铺内,与太傅府一名退职幕僚秘密交接包裹,全程不过半刻钟,迅疾如电。而那名幕僚次日清晨便猝然暴毙,尸身无外伤,死因暂定为突发心疾,然疑点重重。
玉沁妜目光如刃,自纸面缓缓扫过,冷峻而专注,指节轻轻敲击了两下纸页,声音清脆如冰珠落玉盘:“包裹呢?”
“烧了。”凌霄答得干脆利落,语气平静得如同叙述一件寻常琐事,“但灰烬之中尚存半页油纸残片,未完全焚毁。上面绘有一条隐秘路线,自沧州水寨蜿蜒南下,绕行至幽州驿站,沿途标注了六个换马节点,皆为偏僻小道,避开了所有官道哨卡。”
她眉梢微蹙,眸色渐深,沉默片刻后,指尖翻动,继续展阅第二页密报。其上记载:玄国边境守将近日频繁调动低阶军官,尤以骑兵哨队为甚,每次交接皆刻意避开主帅与监军耳目,形迹诡谲。更令人警觉的是,据潜伏线报称,其兵营粮仓夜间仍有灯火通明,搬运之声断续不绝,直至丑时方歇,似有暗中囤积物资之嫌。
“绝非边将擅自为之。”她低声开口,语调冷静如霜雪覆地,合上纸页时指尖微顿,“是有人借混乱之局掩人耳目,正悄然重新布网,步步为营。”
凌霄颔首,神色不动,却透出几分赞许之意:“属下亦作此想。故而彻查近三个月进出京畿的所有商队名录,终发现一处破绽——有个名为‘齐记’的皮货行,三次申报货物为上等貂绒,实则夹带大量竹筒。经查验,那些竹筒内壁皆涂有蜂蜡,密封性极佳,正是藏匿密信的绝佳之物。”
“人抓到了吗?”她问,目光如针,直刺而来。
“跟丢了。”他语气依旧平淡,仿佛只是错过了一场无关紧要的茶会,连眉峰都未曾轻动,“最后一次现身于东市口,身穿灰袍,左腿微跛,肩背一只空篓子,往南而去。我方探子一路追踪至跨虹桥头,却发现那篓底竟藏有一层夹板,已被提前撬开,人早已脱身,踪迹全无。”
玉沁妜唇角微扬,勾起一抹冷冽笑意,似雪刃映月,锋芒毕露:“倒真是有备而来,步步设局,心思缜密至此。”
她缓缓起身,裙裾轻曳,如云霞流动般走向墙边那幅巨大的舆图。指尖沿着地图上蜿蜒的线条轻轻划过,三道隐秘通道赫然浮现——其一深藏于盐湖荒道的风沙尽头,黄尘蔽日,人迹罕至;其二穿行于废弃矿脉的幽暗腹地,洞窟交错,宛如迷宫;第三条则巧妙借道漕运支流,在水网密布间悄然潜渡,神不知鬼不觉。她的指甲在中间那条路径上微微一顿,似有沉思。
“他们以为朕刚刚肃清内患,元气未复,必疲于应对外扰,便趁虚而入?”她语声不高,却如寒玉落盘,字字清冽,掷地有声,“可他们忘了,乱局才是最好的掩护,最深的蛰伏往往始于纷乱。”
凌霄沉默不语,只从广袖之中取出一片残布,不过拇指大小,靛蓝底色沉静如夜,边缘焦黑卷曲,似经烈火焚烧。他将其托于掌心:“这是在城南药铺后巷的碎石堆中寻得的,质地与太傅府侍从冬季常服所用布料一致。但缝线手法迥异,针脚粗疏紊乱,显是仓促之间拆改重制而成。”
玉沁妜接过那片碎布,指腹细细摩挲纹理,目光忽地一凝,淡淡启唇:“百里爵今日可曾出过宫?”
“未曾。”凌霄答得干脆,“午时在偏殿用过膳食,之后便一直闭门抄写《礼经》,自称修身养性,清心寡欲。”
她眉梢微不可察地轻挑了一下,声音如薄雾拂过松林:“请他来一趟。”
半个时辰后,百里爵翩然而至。月白锦袍已换作浅青素服,衣襟袖口绣着细密银线,在烛火映照下泛着柔和微光,仿佛星河流转于衣袂之间。他躬身行礼,动作从容不迫,姿态恭谨而不卑微,眼神沉静如古井无波,不见一丝涟漪。
“听闻你这几日都在研读《礼经》?”她端坐案后,凤眸微垂,并未赐座。
“闲来无事,权当消遣。”他语气温润如玉,似春风拂面,“况且太傅生前极推崇此书,如今风波骤起,反倒勾起几分好奇——究竟书中哪一句箴言,竟能令人甘愿赴死,只为复辟旧制?”
玉沁妜凝视着他,忽然唇角微扬,绽出一抹冷艳笑意:“你觉得……他会死吗?”
百里爵略一怔忡,随即低垂眼帘,睫羽轻颤:“谋逆之罪,依律当诛。但他若肯供出幕后主使,或许……尚可留得一线生机。”
“主使?”她缓缓起身,步履轻盈却带着无形威压,一步步向前踱去,直至距他不过三尺之遥,气息几乎相接,“你以为玄国派遣此人前来,真是为了扶植一个早已覆灭的旧王朝?”
他终于抬眸,眼中第一次掠过一丝惊澜,如深潭投石:“难道不是?”
“是,也不全是。”她声音低缓,却如利刃剖开迷雾,“他们是想让大胤自乱阵脚。只要朕开始怀疑每一个男子是否忠心、每一句谏言是否包藏祸心、每一份奏折中的‘女’字该不该改——只要朕疑神疑鬼,朝堂动荡,人心惶惶,他们就赢了。至于慕容铮……”她顿了顿,唇边笑意渐冷,“不过是一枚棋子,一根引信,用来点燃这场燎原之火罢了。”
百里爵掌心微微一颤,指尖不自觉地收拢,指节在暗处泛出几分青白。他垂落的袖中,那缕素日随风轻扬的流苏,此刻已被无意识绞紧,缠成一个死结,仿佛牵系着某种难以言说的隐痛。
玉沁妜眸光微闪,将他细微的动静尽数收入眼底,却并未点破,只是轻轻启唇,声音如寒潭落雪般清冷:“你在玄国长大,最是了解他们的手段。你说,接下来他们会如何布局?”
他久久未语,殿内烛火摇曳,在他眉骨投下一道幽深的阴影。良久,他才缓缓开口,嗓音低沉而克制:“若换作是我,绝不会因一时受挫便偃旗息鼓。相反,会趁势加快动作——暗中派遣细作混入朝臣府邸的家仆之中,潜伏于宫闱杂役之内,甚至假借赈灾之名,输送密探入境。待风声稍缓,再从内部悄然侵蚀,步步为营,直至根基动摇。”
“可有具体人选?”她目光微凝,语气依旧淡然,却透出一丝不容回避的锋利,“会不会……是你昔日相识之人?”
他缓缓摇头,眼底掠过一抹晦涩难明的情绪:“详情我并不知晓。但母妃临终前曾提及,先帝身边有一位掌印太监,原是大胤子民,早年叛逃至玄国,后执掌情报中枢,权柄极重。若此人尚在人世,如今应已年逾花甲,右耳缺了一小块,形如月牙残痕。”
凌霄闻言,眼神骤然一凛,眸光如刀锋划过,迅速将这线索牢牢记下,一字未漏。
玉沁妜轻轻颔首,神色不动如山,只淡淡挥了下手,示意他可以退下。殿角风铃轻响,余音袅袅,似有无形的暗流,在寂静中悄然涌动。
百里爵躬身退下,姿态恭谨而从容,步伐沉稳有力,脊背笔直如松。然而就在他跨过门槛的刹那,左手悄然滑入胸前内袋,指尖轻轻拂过一枚更为细小的铜铃残片——那金属冰凉刺骨,隐隐透出一丝铁锈的腥气,仿佛沉淀着不为人知的秘密。
回到华阳宫偏殿,四下寂静无声,他并未点燃烛火,只凭记忆穿行于幽暗之中,径直步入内室。俯身探手,从床榻夹层中取出一只陈旧的铁盒。盒盖开启时发出轻微的“咔”响,宛如夜风掠过枯枝。盒中静静躺着三枚形制各异的铜铃残件,斑驳铜绿爬满边缘,岁月的气息扑面而来。其中一枚的边沿刻着极细密的小字,墨痕深陷:寅时三刻,西角门启。
他凝视那行字良久,目光深邃如古井寒潭,仿佛要将每一个笔画都烙印进心底。最终,他缓缓合上铁盒,将其推回原处,动作轻缓却坚定。反身落座于案前,提笔蘸墨,笔锋微顿,写下家书草稿的抬头:“致姑母安”。纸页未干,笔尖忽地一滞,似有千钧压心。他默然片刻,猛然撕去整张信纸,纸屑飘落如秋叶凋零。换上一张新纸,仅落下两个力透纸背的字:暂缓。
与此同时,披香殿内灯火辉煌,烛影摇红,映得梁柱生辉。
凌霄立于巨幅地图之前,手持朱笔,声音低沉而清晰:“属下已遣七名暗桩潜入齐记皮货行周边商铺,分别化作卖糖糕的小贩、修伞的老匠、收旧衣的游商,皆已布控到位。此外,绝杀堂十二死士业已分批潜入北境,正沿着六处换马点逐一排查,步步为营,不留痕迹。”
玉沁妜静立地图前,素手纤纤,指尖轻轻划过幽州驿的位置,动作轻柔却带着不容忽视的冷意:“切记不可打草惊蛇。我所要查明的,并非是谁在传递消息,而是——谁在幕后接收这些密报。”
“属下明白。”凌霄略一停顿,语气愈发凝重,“另有一事禀报。我们在幕僚尸首口中发现半片槐叶,非本地所产,乃是玄国皇陵特有之物。每年春祭之时,守陵人会将其采撷晾晒,制成熏香,用于祭祀先帝。”
她眸光微动,眼底掠过一丝锐利的寒芒:“原来如此……他们竟以仪式之物为信,借礼法掩行迹。”
“正是如此。”
“那就顺着这条线索彻查到底。”她转身落座,姿态端雅而威仪自生。执笔蘸墨,笔走龙蛇,在一页空白奏折背面写下三个名字,墨迹未干,便用朱笔圈住其中一个,声音清冷如霜:“令影十七即刻盯紧此人,若有丝毫异动,不必请示,立即回报。”
凌霄缓缓收起图纸,指尖在卷轴边缘轻轻一压,衣袖微动,正欲转身离去,忽而听见她低低地开口,声音如檐下细雨,悄然飘落:“你觉得百里爵……真的甘心只做个闲散皇夫吗?”
他脚步未停,背影挺拔如松,可那声音却仿佛浸了夜露,沉了几分,低沉而凝重:“他太安静了。越是温顺恭谦,越像是在蛰伏,在等一个时机——等风起,等棋落。”
“我也这般认为。”她垂眸,指尖轻点案几边缘,发出细微的叩响,如同心跳般不疾不徐,“所以,他屋中每一道声响,每一盏灯何时亮起、何时熄灭,甚至窗外落叶拂帘的次数,都必须一一记下,不得遗漏。”
凌霄低应一声,身影如墨迹融入夜色,悄然退去。
大殿之内,终归只剩她一人。烛火摇曳,光影浮动,映照着墙上那幅铺展千里的山河图,山川河流皆在火光中流转生辉。她的目光久久停驻在玄国方位,眉宇间浮起一丝难以察觉的冷意。忽然,她抬手,指尖夹着一枚乌黑如夜的棋子,轻轻落下——正扣在沧州水寨的咽喉要地,无声却锋利,宛如刀出鞘。
与此同时,百里爵独坐于幽灯之下,指间捏着那片最小的铜铃残片,铜色黯淡,边缘刻痕斑驳,似藏尽岁月秘语。他并未点燃它,也未曾将其弃之如敝履,只是用拇指一遍又一遍地摩挲着那圈细密的纹路,动作轻缓,近乎虔诚,仿佛在反复确认某个深埋心底、早已烂熟于心的时辰。
窗外,夜风悄然掠过飞檐,带起一阵极轻极细的叮咚声——是檐角悬挂的铜铃被风撩动,清音袅袅,散入寒夜。
他骤然抬首,目光如电,直射窗外,瞳孔微微一缩,呼吸几乎停滞。
因为那随风荡开的铃声,竟与他掌中碎片在指腹下隐隐震颤的频率——分毫不差,如出一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