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群输坐在监视器后面,看着罗杰·狄金斯指挥灯光组又在调整一块反光板的角度,只为了给周公子侧脸补上一道若有若无的“妖气”。
他咂咂嘴,心里又是佩服,又是嘀咕。
佩服的是,人家这活儿干得是真细!每一个镜头都跟精雕细琢的油画似的,光影、色彩、构图,都没得挑。嘀咕的是……这得烧多少钱啊?而且,这么个搞法,是不是有点太匠气了?
高群输凑到正在旁边看剧本的吕文身边,递过去一根烟,自己也点上,吐了个烟圈,忧心忡忡地说道,“小文儿啊,你说……这好莱坞大师的套路,好是真好,画面没的说。可我老觉着,这么拍下去,是不是所有电影最后都得变成一个味儿?就跟那麦当劳的汉堡似的,标准是标准了,好吃也好吃,但吃多了总觉得缺了点锅气,缺了点意外之喜啊。”
高群输指了指正在绿幕前,根据吉姆·伯尼指令做动作的武行兄弟们,“你看,连打架都得按电脑算好的点来,演员呢?演员不就成提线木偶了?表情、走位、情绪,全被这些机器和流程框死了,那表演的灵气还要不要了?咱这拍的是电影,还是高科技流水线产品啊?”
吕文听着就乐了,把剧本合上,“高导,您这担心,纯属多余!”
“咋就多余了?”高群输一瞪眼,“你看啊,以前我拍戏,演员状态来了,临场发挥一句词儿,改个调度,那出来的效果,啧啧,叫一个精彩!现在呢?一切得按计划来,不然你跟不上吉姆那特效,对不上罗杰那光!这不是让人捆着手脚跳舞吗?”
吕文搂住他的肩膀,“您这是只看见绳子,没看见绳子拴着的是多牛逼的舞台啊!”
吕文掰着手指头给高群输分析,“您说的临场发挥,以前那是赌,赌演员当时状态好,赌灵感能迸发。但是现在,工业化的这套东西,是给演员搭了一个最稳、最扎实的台子。在这个台子上,演员不用再去担心灯光会不会突然穿帮,不用去想后期特效能不能接上,甚至不用怕对手戏演员掉链子,因为一切都有标准兜底了。”
吕文指着不远处刚拍完一条,正凑在一起说笑的周公子和高元元,“您看她俩,像是被束缚的样子吗?罗杰把光打得那么漂亮,把她俩拍得跟画儿里走出来似的,她俩是不是更愿意,也更敢在镜头前释放情绪了?因为她们知道,再细微的表情,再微妙的眼神,都会被最完美地捕捉到,不会浪费!”
“再说吉姆那边。”吕文又指向特效区,“他是要求动作卡点,但那只是物理层面的卡点。情绪怎么酝酿,台词怎么递,眼神怎么碰,这玩意儿电脑能规划吗?最终不还得看演员自己的功力?吉姆那套,反而是把演员从‘无实物表演’的懵逼状态里解放出来了,让他知道该往哪儿使劲,跟什么东西互动,这表演反而更准、更真了!”
见高群输不信,吕文乐了,“这样,一会儿不是有一场小唯给王生送衣服的戏吗?我们看看,在这种条条框框之下,演员到底能不能额外发挥。”
高群输眉毛一挑,“要是没效果怎么办?”
“晚上烤全羊,我请。”
“一言为定。”
高群输伸出右手,吕文笑着摇了摇头,可还是和高群输击掌三下,弄得还挺正式。
高群输很有干劲儿,很快,拍摄现场准备就绪,依旧是那处精致的王府花园池塘边。
“Action!”
打板声落,吕文和高元元并肩沿着池塘边的小径缓缓走来。
高元元微微侧过头,声音温柔,带着关切,“夫君,城里最近那几桩奇怪的案子,查得怎么样了?有什么发现吗?”
吕文眉头紧锁,脸色沉重地摇摇头,“一点头绪都没有。现场留下的痕迹乱七八糟,根本不像是人能干出来的……唉,这已经是这个月第三起了。现在城里谣言传得厉害,大家都害怕,说是……是什么山里的精怪在作祟。”
吕文无奈地苦笑一下,语气里带着读书人对这种迷信说法的自嘲,“真是越传越离谱,搞得我这几天都在想,是不是真该去请个道士来看看了。”
“夫君千万别这么想。”
高元元停下脚步,很自然地挽住了吕文的胳膊,“做人只要一身正气,就不怕那些歪门邪道。自从你当了官,没日没夜地操心公务,大家都夸你是个好官。就算真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也近不了你的身。倒是你自己,一定要放宽心,我看你这几天都睡在衙门书房,千万要照顾好自己,别累坏了身子。”
高群输眉毛一挑,高元元的眼神像水一样柔软,语调里充满了真心实意的担心和爱慕,这个……好像真和他想象中的模板化不太一样。
没等高群输多想,吕文已经握住了高元元的手,两人一起慢慢走上石桥。
就在这时,镜头左边,周公子穿着一身淡雅的水绿色裙子,带着一个捧着托盘的小丫鬟,脚步轻快地走了过来,悄无声息地“飘”进了镜头里。她的步子又轻又快,真像脚不沾地似的,一下子就到了他们面前。
高群输又是一怔,周公子这个入镜的方式也不太一样,虽然位置和时机都是计算好的,但这个脚步和“飘”进镜头的处理方式,确实多了一丝妖气。
妖气过后,就是正气。周公子右手轻轻压着左手放在腰间,膝盖微微弯曲,行了一个又标准又好看的常礼,“生哥哥,佩蓉姐姐。”
高元元忍不住笑了起来,打趣道,“哟,几天没见,我们小唯越来越懂事了嘛。”
“姐姐你别笑话我啦!”
周公子小脸一红,轻轻跺了下脚,把那小女儿家的娇羞样子演得恰到好处。接着,她转向吕文,眼波轻轻流转,声音不自觉地又柔了三分,“最近天气变冷了,风吹着凉飕飕的。我……我闲着没事,就试着做了件披风,我手艺不好,生哥哥你看看……合不合身?”
“哦?还劳烦你特意做这个,真是太谢谢你了。”
“你是该好好谢谢小唯。”
高元元嘴角带着端庄的笑,目光落在周公子身上,话却是对吕文说的,“为了做这件披风,她可是连着好几个晚上没睡好觉呢,做针线活儿最费眼睛耗精神了。”
按照剧本,戏到这里就该停了。
高群输犹豫了一下,也没有喊咔。
三人只是对了一下眼神,就开始继续表演了,周公子伸出纤细的手指,从丫鬟的托盘里拿起那件叠得整整齐齐的披风,双手一抖,镶着黑色宽边的素色披风“唰”地一下展开,在秋天的阳光下泛着柔和的光。
几乎就在她抖开披风的同时,吕文非常自然地微微转过身,背对着她,两只胳膊向后稍微张开,周公子的小手,也特别自然地把披风披到了吕文的身上。
紧接着,周公子轻巧地挪到吕文身前,踮起脚尖,仔细地替吕文整理好前襟的褶皱,又抚平领口绒毛。
这一连串动作流畅得像是排练过无数遍一样。
但是高群输知道,根本就没有排练过,这就是吕文和周公子的即兴表演。
两人的表演还没结束,就在周公子替吕文整理衣领的时候,她的指尖不小心碰到了吕文的脖子,吕文也下意识地低头看向周公子。
两个人的目光在空中悄悄地碰到了一起。
只是轻轻一瞥,又飞快闪开,但周公子的眼里飞快地闪过一种特别复杂的眼神,有关心,有害羞,有一点点愿望达成后的满足。
但是在更深的地方,还藏着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占有欲……
吕文的眼神也顿了一下,那目光里有一丝感谢,有一丝对她过分亲近的不自在,还有一丝隐藏在心底的警觉。
高群输这才喊了咔,他终于明白吕文为什么说电影工业不会谋杀演员的表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