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值深秋,寒意渐浓。但在北疆与曹魏的核心,两场宗旨截然相反的会议,却在同一片天空下,勾勒出两个判若云泥的世界。
地点设在赤火总社那座由旧庙改建的议事堂。
门窗大开,秋阳斜照进来,将屋内烘得暖洋洋的。
与会者不仅有各级干部,还有特意邀请来的普通社员代表——一位是手上还沾着煤灰的矿工,一位是指甲缝里嵌着泥土的老农,还有一位是纺织社里心直口快的女工。
陈烬坐在主位,面前摊开的不是拟定好的章程,而是厚厚一沓从“意见箱”和“接待日”收集来的批评与建议。
他随手拿起几份,当众宣读,声音平稳,不带任何情绪:
“这一份,来自清河纺织社,说新的工分计算法子太复杂,‘记个工分比纺线还费脑子’,建议简化。”
“这一份,来自黑山公社第三生产队,反映分配农具时,队干部有偏心,‘总把好使的先紧着跟他家亲近的’。”
“这一份,来自一位老匠人,认为对学徒工的工分定得太低,‘半大小子,吃死老子,出力不少,挣得却难糊口’。”
每念一条,台下便有一阵轻微的骚动,相关部门的干部脸上不免有些火辣。然而,陈烬念完后,目光扫过众人:“话是不太好听,但大家听听,是不是这个理?”
他看向那位老农代表:“老哥,您觉得呢?”
老农搓着手,憨厚又认真地说:“社长,是这么个理儿……那农具的事,俺们也憋好久了,就是……就是不太好意思说。”
“不好意思说,问题就一直在那儿。”陈烬接过话头,语气转为严肃,“听到了吗?问题不是被提出来才存在,而是我们没发现,或者发现了却视而不见!”
他随即点名相关部门负责人,“工分计算细则,由徐文总调度长牵头,七日内拿出简化方案,交由各社讨论。干部作风问题,由肃风司介入调查,若情况属实,按律处置,结果公示。学徒工工分标准,由工匠协会重新评议,五日内报我。”
会场气氛坦诚而热烈,没有因批评而压抑,反而充满了一种解决问题的务实活力。
与此同时,许昌丞相府密室。
门窗紧闭,厚重的帷幕遮住了外面的光线,只有几盏青铜灯树摇曳着昏黄的火苗,将与会者的脸映照得阴晴不定。
曹操高踞主位,面沉如水。司马懿站在下首,声音不高,却字字带着冰碴:
“近闻各郡县,仍有刁民散布流言,妄议朝政,尤以诋毁《汰民策》、虚报灾情者为甚!此等行径,非议国策,动摇国本,其心可诛!”
他冷电般的目光扫过台下正襟危坐、大气不敢出的各郡守和情报头目,“丞相有令,各郡需即刻严查!凡有捕风捉影、胡言乱语者,无论僧俗士庶,一律以‘煽惑民心’论处!务必要追查源头,从严惩办,以正视听!”
会场内一片死寂,落针可闻。官员们低着头,唯恐与司马懿的目光接触。
空气中弥漫着恐惧与压抑,每个人都感觉脖颈后仿佛悬着一柄无形的利剑。
他们关心的不是民间真实的疾苦,而是如何更好地执行这道命令,如何让自己管辖的区域在报表上呈现出司马懿想要的“河清海晏”。
两个会场,两种声音,在历史的画卷上定格。
北疆议事堂里,那位心直口快的女工代表正在发言,她略显紧张,但眼神清澈:
“社长,俺下面这话可能不中听,但理是这个理……”
许昌密室中,一位郡守汗流浃背地起身,向司马懿和曹操的方向深深一揖,声音斩钉截铁,不容置疑:
“属下明白!请丞相与司马大人放心,我郡境内,河清海晏,从无饥荒!”
北疆的冬天同样寒冷,甚至因几场罕见的暴雪,灾情较往年更重。但在这片土地上,你看不到惶惶不可终日的流民,也听不到易子而食的惨剧。
公社的粮仓里,储备粮在精打细算的调配下,足够支撑到明年春荒;修葺一新的屋舍内,火炕烧得温热,社员们围坐在一起,修补着农具,或是听着识字的人念诵新一期的《赤火通讯》。
集市上,物价虽有波动,但在公社的调控下基本平稳。人们见面打招呼,脸上虽带着对严寒的敬畏,却无对生存的绝望。
“今年这雪可真大,听说东边几个公社的牲口棚都压塌了。”
“怕啥?互助队不是已经过去帮忙了吗?社里也拨了应急的草料。天塌下来有公社顶着呢!”
“是啊,再说,有啥难处,下个接待日去跟社长说道说道,总能寻着法子。社长听着呢!”
这朴素的话语,比任何华丽的辞藻都更能说明问题。“天塌下来有公社顶着,有社长听着呢。” 这句在民间自发流传的话语,背后是坚实的制度保障,是畅通的民意反馈,是深入人心的信任。风雪虽狂,人心却暖,社会稳如磐石。
而在那道无形的界限另一边,曹魏境内,曾被官方文书描绘为“河清海晏”的许多州县,此刻正上演着人间地狱的惨剧。
去岁被掩盖的灾情,如同被强行压下的脓疮,在今冬彻底爆发。
官仓空虚,赈济无力——或者说,根本无人认真赈济,因为在上峰的记录里,这里并无饥荒。
冻毙的尸骨蜷缩在残破的屋檐下,无人收殓。
为了一口活命的粮食,卖儿鬻女者不计其数。
在某个曾被太守申报为“民心安定”的村庄,暗夜里终于传来了压抑已久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咀嚼声……
“这吃人的世道!”幸存的百姓在背人处,从牙缝里挤出泣血的诅咒,“说真话的要死,说鬼话的升官!他们……他们哪里是人,是披着官袍的恶鬼!”
民怨如同地底奔突的岩浆,在“河清海晏”的薄薄地壳下积聚着毁灭性的力量。那纸糊的盛世,早已千疮百孔。
北疆,年终总结大会。
陈烬没有站在高高的讲台上,而是与干部、社员代表们围坐在一起。屋外风雪呼啸,屋内却因人心的凝聚而显得格外温暖。
“同志们,”陈烬的声音平和而有力,“一年过去了,我们经历了许多,也收获了许多。我们常说,‘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这一年,我们走了很多路,听了很多话。”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在场每一张面孔,继续说道:“但我想说,最深刻、最真实的调查,不是我们下去走一圈,记点笔记,开几个会。那固然重要,但还不是根本。”
他的声音提高了一些,带着一种洞穿本质的明晰:
“最根本的调查,是让百姓永远敢于、也乐于对我们说真话! 是我们建立起的渠道始终畅通,是我们面对批评时虚心接纳、迅速改正的态度!这才是我们政策不断完善的源头活水,是我们力量生生不息的根基!”
他指向窗外,仿佛能穿透风雪,看到那片正经历苦难的土地:
“曹魏的失败,不在于天灾。天灾年年有。他们的失败,在于他们用自己的权势,捂住了自己的耳朵,并试图蒙上所有人的眼睛和嘴巴!他们害怕真相,所以他们必然被真相埋葬!”
最后,陈烬总结道,语气坚定如铁:
“而我们,在过去一年,乃至在未来的所有岁月里,最大的成功,或许不是我们打下了多少地盘,储备了多少粮食。而是我们真正学会,并始终践行着四个字——”
他微微停顿,然后清晰而郑重地说:
“俯身侧耳。”
会场内先是一片寂静,随即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这掌声,是为过去一年的风雨同舟,更是为这条通往人心、也通往未来的道路。
民心,这最朴实无华又最深邃难测的力量,在时间的检验下,终于显露出了它最终的、也是最公正的裁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