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都,曹府深宅。
曹操族侄曹云,年方二十,自幼锦衣玉食,读的是圣贤书,听的是忠君报国。
他从未真正见过书本外的民间疾苦,直到那个黄昏。
他骑马从城外别苑归来,途经一片荒芜的村落。
时值春荒,赤地千里,饿殍载道。他勒住马缰,被眼前地狱般的景象钉在原地。
几个面如骷髅的饥民蜷缩在残垣断壁下,眼神空洞。
突然,一阵微弱的、非人的呜咽声吸引了他的注意。
只见一个妇人,怀中抱着一个奄奄一息的婴孩,正与另一个男人交换着各自的孩子。
那男人手中,也抱着一个同样瘦小的孩童。他们没有争吵,没有眼泪,只有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死寂的麻木。
他们要做什么?曹云脑中嗡的一声,一个他只在史书最黑暗的篇章里读到的词炸开——易子而食!
“住手!”他厉声喝道,策马冲上前。
那妇人和男人被他这声喝斥惊动,抬起头,看向他。
那眼神里没有羞愧,没有恐惧,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绝望和茫然,仿佛在看一个来自另一个世界的、无法理解的异物。
他们抱着孩子,踉跄着,迅速消失在了断墙之后。
曹云僵在马上,浑身冰冷。
他看着那片死寂的村落,看着远处许都城巍峨的轮廓,耳边似乎响起了叔父曹操在朝堂上、在诗文中那些“忧国忧民”、“解民倒悬”的慷慨陈词。巨大的荒谬感和撕裂感,如同毒蛇般噬咬着他的心脏。
他失魂落魄地回到曹府,府内依旧歌舞升平,酒肉飘香。
他穿过回廊,不知不觉走进了供奉着曹氏列祖列宗的祠堂。
烛火摇曳,映照着一个个象征着荣耀与权力的牌位。
他的目光最终落在了最上方、那个不久前才添上的、刻着“汉丞相武平侯曹”的崭新牌位。
往日看来代表无上荣光的牌位,此刻在他眼中,却仿佛是由无数饿殍的白骨垒成,散发着血腥与虚伪的气息。
“忧国忧民……解民倒悬……”他喃喃自语,声音颤抖,继而猛地爆发出来,如同受伤的野兽般嘶吼:“曹家不配!不配让天下百姓效忠!”
他猛地抓起那个崭新的牌位,用尽全身力气,狠狠砸向青石地面!
“咔嚓!”
牌位碎裂,木屑飞溅。
巨大的声响引来了府中护卫和族人,他们惊骇地看着状若疯狂的曹云。
曹云看也不看他们,转身冲出祠堂,直奔府中最大的粮仓。
他夺过巡夜家丁手中的火把,在家丁惊恐的呼喊和族人的呵斥声中,毫不犹豫地将火把掷入了堆积如山的粮囤之中。
干燥的粮食瞬间被点燃,火舌冲天而起,映红了曹云决绝而痛苦的脸庞。
“烧吧!烧干净这沾满血污的粮食!烧干净这吃人的富贵!”他对着烈火狂笑,笑声中带着泪。
趁着府中大乱救火之际,曹云翻身上马,最后看了一眼那在烈火与混乱中崩塌的家族荣耀象征,猛地一夹马腹,冲开试图阻拦的家丁,向着北方,向着那片被斥为“叛匪”、却承诺“均平”的赤火之地,头也不回地疾驰而去。
马蹄声碎,踏碎的是他与旧世界最后的牵连。
那场由他亲手点燃的大火,不仅焚烧着曹氏的粮仓,更焚烧着一个贵族青年对家族、对阶级、对旧秩序的全部信仰,照亮了他通往觉醒与背叛的、充满未知却也充满希望的道路。
许都,最繁华的“醉仙楼”二楼雅间。
窗外是万家灯火,映照着这座北方都城的虚假繁荣。雅间内,却弥漫着一种与窗外格格不入的颓丧与浓烈酒气。
五六名身着低品官袍的寒门官员正围坐一桌,酒已过三巡,菜却几乎未动。
他们不再是平日衙门里那个谨小慎微、唯唯诺诺的模样,官帽歪斜,衣襟松散,脸上泛着不正常的酡红。
其中一人,正是曾被破格擢升为“度支佐吏”的张泊。此刻他再无半分当初的意气风发,眼神空洞地盯着杯中浑浊的酒液。
“呵呵……‘度支佐吏’……”他突然嗤笑一声,声音沙哑,“名头倒是响亮……可你们知道,我每日经手多少账目?核对多少亏空?我知道哪一笔‘爱国捐’流进了哪位大人的别院,也知道哪一处屯田的产出填了哪位将军的私囊……”
他猛地仰头灌下一杯酒,辛辣的液体灼烧着他的喉咙,也灼烧着他的心。
“可我敢说吗?我能说吗?说了,便是‘诽谤上官’,便是‘动摇国本’!我这身官袍,这顶乌纱,就是让我闭嘴、让我帮着粉饰太平的赏钱!”
旁边一个在“文书院”苦熬多年,才得了个“典簿”虚职的王姓官员重重一拍桌子,震得碗碟乱响:“赏钱?说是‘骨头’都算抬举!我们就是主子养的狗!扔给你一根没肉的骨头,让你跟其他野狗抢得头破血流,还让你感恩戴德,以为自己成了看家护院的‘栋梁’!”
他越说越激动,眼眶泛红:“我当年苦读诗书,也想做个为民请命的清官……可如今呢?每日不是揣摩上意,就是提防同僚构陷!我们……我们算哪门子的栋梁?我们就是趴在百姓身上,帮着主子吸血的虱子!是……是帮着磨盘碾碎粮食,还自以为是的驴!”
“噗通”一声,张泊仿佛被抽干了所有力气,瘫软在椅背上,泪水混着酒水滑落。他想起自己当初为了这个职位,与同窗反目,与乡邻生分。
“狗……连狗都不如……”他喃喃自语,声音带着哭腔,“狗尚且能对主子摇尾乞怜,我们呢?我们连摇尾,都得看主子心情,还得防着别的狗咬断我们的尾巴……”
雅间内陷入死寂,只余下粗重的呼吸和压抑的呜咽。
这几个在权力阶梯最底层挣扎的寒门官员,在酒精的催化下,终于撕下了那层薄薄的自尊与伪装,赤裸裸地看到了自己在庞大官僚机器中的真实位置——可有可无、随时可弃的零件,甚至是……被圈养的犬类。
他们的痛哭,并非全为了自身的境遇,更是一种信仰彻底崩塌后的绝望。
他们曾寒窗苦读,曾以为凭借才能可以报效国家、光耀门楣,最终却发现,自己连同这“国家”,都不过是顶层士族维系统治的工具。
这崩溃是无声的,仅限于这小小的雅间,未能传达到酒楼外的街巷,更撼动不了许都宫城的巍峨。
但在这死水之下,暗流已然汹涌。当被圈养的“犬”开始清醒地认识到自己的处境,并为之感到痛苦和羞耻时,那看似稳固的樊笼,其内部的支撑,便已悄然裂开了第一道缝隙。
张泊醉眼朦胧地望着窗外漆黑的夜空,仿佛看到了北方那片赤色的土地。
他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勇气踏出那一步,但他知道,脚下这条路,每多走一天,都像是在将自己的灵魂,一寸寸地钉死在耻辱柱上。
这无声的崩塌,比战场上的千军万马,更预示着某些东西,正在从内部不可逆转地糜烂、瓦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