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疆的深秋,天空是一种洗练过的湛蓝。新落成的赤火公学讲堂内,混合着泥土与松木的清新气息。刚刚结束一堂“均平释义”课的陈烬,正被一群远道而来的年轻面孔围在中间。
这些是从中原、乃至江东慕名而来的士族子弟,他们眼中交织着对赤火社崛起的好奇、对“均平”理念的困惑,以及几分掩不住的优越与审视。
短暂的安静后,一个面容尚带稚气,眼神却颇为执拗的年轻学生上前一步,对着陈烬深深一揖,声音清亮却带着明显的质疑:
“陈社长,学生颍川周铭,有一事百思不得其解,冒昧请教。”
他抬起头,目光不闪不避,“我等为何定要打倒地主、土豪?他们的田产、家业,难道不也是祖辈辛劳,一代代勤俭持家,方积累下来的吗?便如学生家乡,亦有数位乡绅,平日里修桥补路,待佃户也算宽厚,灾荒年景甚至会减免些租子,在乡间颇有善名。若一概打倒,岂非……岂非有失仁恕,殃及良善?”
他的话语,引得周围几个同来学生微微颔首,显然这也是盘桓在他们心头的共同疑问。
空气仿佛凝滞了一瞬,所有目光都聚焦在陈烬身上。
陈烬没有立刻回答,他只是平静地看着周铭,那目光深邃,仿佛能穿透他年轻的热忱,看到其背后延续千年的观念壁垒。
他微微抬手,示意周铭和众人随意坐在周围的草垫、木凳上,自己也撩起衣袍,坐在了讲堂前的石阶上,姿态轻松,像是准备一场恳谈。
“周铭,还有诸位,”陈烬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你们能来北疆,能坐在这里思考这个问题,本身便是赤火理念的进步。你们提到的,那种修桥补路、灾年减租的乡绅,很好。”
他话锋微微一顿,如同溪流转了个弯。
“若其家产确系勤劳所得,善待乡邻,依我《赤火律》细则,他们大多可划为中农,或至多是富农。对于这些人,我们非但不应打倒,更应视作可以团结、可以共同建设新家园的力量。我们反对的,从来不是‘富裕’本身,而是富裕背后,那套依靠特权垄断土地、勾结官府、以高利贷与强制手段,侵吞小民田产家业,乃至性命的制度与行径。”
陈烬的话音落下,讲堂内陷入短暂的寂静。
那名叫周铭的士族学生张了张嘴,似乎还想争辩什么,但看着陈烬平静却不容置疑的眼神,以及周围同伴若有所思的神情,他将话又咽了回去。
陈烬没有就此结束,他目光扫过这群年轻的士族面孔,知道仅凭概念上的区分,还不足以撼动他们根深蒂固的观念。
他需要更具体的画像,更清晰的边界。
“诸位,”他声音放缓,如同引导思考的师长,“我们不妨将这乡间的农户,细细分看。”
他随手从地上拾起几颗不同颜色、大小的石子,在面前的地上摆开。
“你们看,这最小的石子,代表只有些许薄田,甚至全无土地,需要租种他人田地,或出卖劳力才能糊口的,是为贫农、雇农。他们是这世间最苦,也是我赤火最需要依靠和解放的力量。”
他放下一颗稍大些的灰白石子。
“这稍大些的,代表家中略有田产,自耕自足,若不遇天灾兵祸,勉强能维持温饱,甚至略有盈余的,是为中农。他们是我们可以信赖的盟友,是我们需要保护和团结的对象。”
接着,是一颗更大些的青黑色石子。
“而这更大的,代表田产较多,需要雇佣少量长工或短工,自己也参与劳动管理的,是为富农。只要他们守法经营,不行压迫,同样是我们需要争取,至少是使其保持中立的力量。”
他的手指点在这三颗石子上。
“方才周铭所言,灾年减租、善待乡邻者,多半便在这中农、富农之列。他们凭借勤劳或智慧积累家业,其财富与土地,只要来源正当,我赤火非但不会剥夺,反而会予以保护,鼓励其生产。”
然后,陈烬的手指移开,又从旁边抓起一把明显更大、棱角分明且沾着泥土的深褐色石块,重重地放在了那几颗小石子的上方,几乎将它们完全覆盖。
“但,诸位请看这些!”他的声音陡然变得沉凝,“这些,便是我们所说的,真正的、必须打倒的地主、土豪劣绅!”
“他们的田产从何而来?”陈烬的目光锐利起来,“当真全是‘祖辈勤俭’?”
“不!他们的积累,往往伴随着强取豪夺!是依靠功名特权免赋免役,将税负转嫁小民;是勾结官府胥吏,伪造地契,霸占孤寡田产;是开设高利贷,趁人之危,以‘驴打滚’的利息逼人卖田卖女;是圈占山林水源,使百姓樵采无路、灌溉无门;是蓄养私兵部曲,动辄以武力威慑,甚至制造人命冤案!”
他每说一句,手指就重重敲击一下那些深褐色的石块,发出沉闷的响声,仿佛敲在在场每一个士族学生的心上。
“他们的财产,浸透着贫苦百姓的血泪!他们的‘宽厚’,不过是九牛拔一毛的伪善,是为了维持其长久剥削的假面!他们的‘善名’,往往是控制乡里、把持舆论的手段!”
陈烬的声音如同北疆凛冽的风,穿透了讲堂温暖的空气。
“对于这些人,我们如何能不打倒?不打倒他们,贫农永无立锥之地,中农富农亦将惶惶不可终日,不知何时会被他们吞噬!不打倒他们,这天下就永远是他们可以随意鱼肉百姓的猎场!”
他看着脸色发白、眼神剧烈动摇的周铭,以及其他陷入深思的学生,语气稍缓,但依旧坚定:
“故而,我赤火之革命,非是仇富,而是除暴安良;非是均贫,而是追求公义!我们要建立的,是一个勤劳者能得温饱,良善者能得安宁,再无人能凭借特权与暴力肆意掠夺他人劳动成果的新世道!”
这番抽丝剥茧般的剖析,结合着形象的石子比喻,将抽象的阶级概念化为具体可感的社会图景。
不再是空泛的口号,而是有着清晰界限和具体指向的行动纲领。
许多学生开始真正思考,自己家乡那些所谓的“善人”,其光鲜表象之下,究竟隐藏着怎样的面目。
而就在这时,讲堂外那凄厉的哭喊与踉跄的脚步声,恰到好处地传来,为陈烬这番“阶级之辨”,提供了最残酷、也最真实的注脚。
真理的光芒,往往需要穿透血泪的迷雾,才能最终照亮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