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公社边缘新垒起的一座高高哨塔上。风声呼啸,吹得人衣袂猎猎作响。
陈烬站在塔顶,身后跟着秦狼、孟瑶等一众核心,以及许多闻讯赶来的社员。他指着塔顶那堆准备好的、浸了油脂的柴薪。
“从今天起!”陈烬的声音被风送出去老远,“立新规!任何社员!无论男女老幼,无论何种职司,只要亲眼所见确凿之险,即可直燃此烽火!毋需请示!毋需层层上报!”
人群一阵骚动。这权力下放得太过彻底,太过骇人。
一位老成持重的干部面露忧色,上前一步:“社长,此策是否过于…激进?若有人一时看错,或是…”
“宁可错燃十次!不可漏过一次!”陈烬斩钉截铁地打断他,目光扫过全场所有疑虑的脸,“我们的命,攥在谁手里?攥在我们自己手里!我们的家,靠谁来守?靠我们自己来守!”
他的声音愈发激昂,指向那烽火台:
“这烽火,燃起来的不是烟!是每个兄弟姊妹当家作主、为自己性命负责的心!这把心火不灭,颜色就永远不会变!这才是真正的‘不变色’!”
“说得好!”秦狼猛地一拍大腿,胸膛拍得砰砰响,声如洪钟地大吼道:
“早该如此!磨磨唧唧上报个鸟!老子就信自家兄弟的眼睛!比信那些坐在屋里拍脑袋的酸腐文书强一百倍!这烽火,谁看见狼烟,谁就点!天塌下来,俺秦狼跟你们一起扛!”
他粗豪却无比真挚的话语,瞬间点燃了人群的情绪。许多普通社员的眼中,第一次迸发出一种前所未有的、名为“主人”的光芒。
探马浑身是汗,冲入指挥部,声音却带着绝处逢生的狂喜:“报了!社长!各位头领!曹军大营乱了!辎重都在往北运!”
“细说!”
“袁绍!是袁绍率大军南下,直扑官渡了!曹操老贼顾不上咱们了!他留了一支偏师监视,带着主力赶紧去迎战袁本初了!”
消息如风般传开,公社上下顿时涌起一种劫后余生的虚脱和狂喜。压在头顶的巨石,暂时被挪开了。
危机暂解,周边流民来投者甚众。公社急速扩张,人手捉襟见肘。
王平(前秀才)等一批略有文化的旧文人,被补充进管理层。王平手持新制的竹符节,负责新垦田地的规划分配。
一位老农带着儿子前来请示春播事宜,王平坐在临时搬来的案几后,并未起身,只是矜持地捋着稀疏的胡须,嗯啊应答,言语间带着一种不易察觉的、居高临下的疏离感。
老农退下后,对儿子嘀咕:“娃儿,这位王先生…说话做事的气派,咋那么像以前县衙里收税的老爷?”
新划拨的坡地上,王平手持一份他自己精心绘制的绢帛图纸,对着几位负责耕作的小队长和一群围观的老农指点点。
图纸上,田亩被划分得横平竖直,如同棋盘,极尽工整。
“依图而行!”王平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此乃上古井田遗意,圣人所倡之王道秩序!规整划一,方能显我公社气象!岂容差错?”
一位满脸沟壑的老农看不下去,搓着满是老茧的手,焦急地指着坡地:“王先生,使不得啊!这地有肥有瘦,有迎风有背阴,这坡地得顺着等高线弄成梯田,保水保土,您这方格格,好看是好看,可它…它不长庄稼啊!”
“休得聒噪!”王平不耐烦地拂袖打断,仿佛受到了冒犯,“尔等村夫,焉知圣人大道之精微?此乃上官之令!照图施工,差一厘一毫,便是坏了法度,乱了规矩!”
他嘴里的“上官”、“法度”、“规矩”,让周围那些从苦难中挣扎出来的社员们,感到一阵刺耳的陌生和寒意。
陈烬巡视春耕,恰好撞见这荒谬一幕:社员们愁眉苦脸地试图在坡地上开挖笔直的沟渠,而老农在一旁跺脚长叹。
陈烬的脸色瞬间阴沉得可怕。他大步走过去,一把夺过王平手中那卷精美的绢帛图纸。
王平先是一惊,待看清是陈烬,连忙拱手:“社长,我正在…”
话未说完,只见陈烬双手用力——
“嗤啦——!”
那卷象征着“王道秩序”的绢帛,被猛地撕成两半,随手扔在地上!
全场愕然!
陈烬看也不看王平那张瞬间惨白的脸,弯腰从脚下抓起一把褐色的、混杂着草根和湿气的泥土,猛地伸到王平面前,几乎要怼到他脸上!
“王平!你看清楚了!”陈烬的怒吼声如同雷霆炸响,震得所有人耳膜嗡嗡作响,“你的学问,是写在这轻飘飘的绢帛上,还是种在这沉甸甸的泥巴里?!”
他猛地将泥土甩在那被撕碎的图纸上,目光如炬,扫过王平,也扫过所有干部:
“你们吃的每一口饭!穿的每一件衣!都是你们看不起的、觉得愚昧的‘泥腿子’,从这土里一分一分刨出来的!”
“忘了这个本!脱离了这泥土!你的颜色就变了!”他指着面无人色的王平,声音冰冷刺骨,“今天你能为了‘规矩’逼死禾苗,明天你就能为了‘秩序’逼死人!忘了本,变了色,你就是下一个文谦!下一个骑在百姓头上作威作福的老爷!”
王平踉跄后退,一屁股跌坐在泥地里,看着脚下被污泥沾染的破碎绢帛,再看看周围社员们投来的、混杂着解气和鄙夷的目光,浑身抖得如同秋风中的落叶。
陈烬的震怒,如同风暴,席卷了整个田野,也狠狠地拷问着每一个握有些许权力之人的内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