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石村的祠堂立在村西头,是全村最老的一处土坯建筑。常年风吹雨打,墙皮早已斑驳脱落,露出里面夯实的黄土。
秦狼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一股潮湿发霉的气味扑面而来。他眯了眯眼,适应了里面的昏暗,这才抬脚踏入。
他没有犹豫,径直走向供桌,俯身探手,从桌下摸出一个不起眼的木盒。
那盒子是用杨木粗糙打制的,没有上漆,表面已被摩挲得泛出油光。秦狼的指尖在盒盖上停顿了一瞬,仿佛能透过木头,感受到里面所承载的重量。
打开盒盖的瞬间,尘埃簌簌落下。里面静静躺着一块巴掌大的木牌,木牌的正面,刻着两个歪歪扭扭却力透木背的大字——“均田”。那是石夯的字迹,他没念过几天书,写字如同锄地,一撇一捺都带着泥土的拙重和实在。
秦狼小心翼翼地拿起木牌,指腹摩挲过那深刻的笔画。然后,他将木牌翻了过来。
背面,是一片已然干涸凝固,变成黑褐色的血渍。那血迹并非均匀涂抹,而是清晰地印着一个模糊的手掌印和几道挣扎摩擦的痕迹,甚至能依稀分辨出指尖划过的纹路。
秦狼的指尖轻轻触碰那片血渍,冰凉而粗糙的触感,却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瞬间烫穿时光,将他猛地拽回一年前那个血与火交织的黄昏——断粮谷。
那是场实力悬殊的守卫战。公社能拿得起武器的人不到五十,而对方是上百号杀红了眼的兵痞。箭矢呼啸,刀光刺眼,泥土被鲜血染成深褐色。
石夯,那个平时沉默寡言、只知道埋头干活的汉子,吼叫着让妇孺带着最后的土豆种先撤,自己带着寥寥几人死死堵在最窄的那处谷口。
秦狼记得清楚,石夯身上至少挨了三刀,最重的一刀从肩头划到腰腹,鲜血汩汩往外冒。
可他像是感觉不到疼,像一尊打不垮的铁塔,挥舞着一把豁了口的柴刀,半步不退。
混战中,秦狼看见石夯从怀里掏出这块时刻贴身放着的“均田”木牌,死死攥在手心,仿佛能从上面汲取无穷的力量。
“护好种子!护好咱的根!”石夯的吼声嘶哑,却压过了兵刃的交击声。
最后时刻,一股敌人从侧面崖壁攀下,突入了防线内侧,直扑那几袋视若生命的土豆种。石夯目眦欲裂,猛地扑过去,用身体挡住了砍向麻袋的刀剑。
乱刀之下,他重重倒下,身体压在了麻袋上,手里还紧紧攥着那块木牌。
鲜血从他身下漫出,浸湿了麻袋,也浸透了他紧握的木牌。他倒下前最后的动作,是将沾满热血的手,死死按在木牌的背面……
祠堂外的风声将秦狼从血腥的回忆中拉回现实。他深吸一口气,空气中弥漫的霉味混杂着记忆中铁锈般的血气。
他合上眼,再睁开时,眼底那点恍惚的悲痛已被压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滚烫的坚毅。
他捧着那块沉甸甸的木牌,转身大步走出祠堂。
午后的阳光有些刺眼,村口田埂那边的喧闹声隐隐传来。秦狼一步步走过去,脚步越来越快,越来越沉。
他看见刘四正叉着腰,唾沫横飞地指挥两个半大孩子扒拉刚刚堆起一点的埂土,嘴里还不干不净地嚷着:“扒了扒了!听他的干啥?这破埂子有啥用?净耽误工夫!”
那几个孩子有些犹豫,看看刘四,又看看旁边脸色铁青的公社兵。
周围的村民大多沉默着,眼神躲闪,有人甚至悄悄往后缩,显然刘四的话说中了一部分人“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心思。
秦狼胸腔里那股压了一路的火气猛地窜起,几乎要烧穿他的喉咙。他几步冲到近前,没等刘四反应过来,右脚猛地踹出,结结实实地蹬在刘四的侧腰上。
“哎哟!”
刘四猝不及防,惨叫一声,整个人失去平衡,踉跄着向后倒去,“噗通”一声摔进旁边刚挖好、还蓄着浅水的渠沟里。
冰凉的渠水瞬间浸透了他的粗布裤子,激得他浑身一哆嗦,狼狈不堪地扑腾着想要站起来。
“秦狼!你他妈疯了?!”刘四从水里挣扎起来,抹了一把脸上的泥水,气得脸红脖子粗,跳着脚就要开骂。
秦狼却根本没给他骂出口的机会。他猛地上前一步,几乎贴着刘四的脸,将一直紧握在手中的木牌狠狠举到刘四眼前,动作快得带起一阵风。
“疯?你给我看清楚了!看看这上面是什么!”秦狼的声音如同旱天里突然炸响的惊雷,震得周遭瞬间死寂一片,“看看这血!你他妈睁大眼睛看清楚!”
那块粗糙的木牌几乎要怼到刘四鼻尖上。正面那“均田”二字扭曲却刚硬,背后那片黑褐色的、不规则的、触目惊心的血手印,在阳光下暴露无遗。
那血迹早已干涸发黑,却仿佛仍带着当日惨烈的温度和一往无前的决绝。
刘四所有的骂声、所有的嚣张气焰,瞬间被堵死在了喉咙里。他的眼睛猛地瞪圆,瞳孔因惊骇而收缩,死死盯着那块木牌,尤其是那片血污。
他的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去血色,变得惨白,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周围的窃窃私语和骚动也戛然而止。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那块小小的木牌上。那几个原本跟着刘四起哄的村民,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眼神闪烁不定。
人群里,几个去年一起从断粮谷那场血战中逃出来的老人,颤巍巍地凑近了些。
他们眯着眼,仔细辨认着那块木牌,当看清那熟悉的字形和那刺目的血迹时,眼眶瞬间就红了。浑浊的泪水顺着脸上深刻的皱纹滑落。
“是…是石夯兄弟的那块牌子……”一个老人伸出树皮般粗糙的手,想要触碰,却又不敢,手指在空中微微颤抖,“没错……是他一直揣怀里那块……断粮谷那会儿,他倒下去的时候,手里就死死攥着这个……掰都掰不开啊……”
另一个老人用袖子用力抹着眼睛,声音哽咽:“那帮天杀的冲过来……石夯兄弟肠子都……都……可他没松手啊……就喊着‘护住种子’……”
这话像一把沉重的锤子,敲在每个人的心上。
秦狼举着木牌的手臂微微颤抖着,不是疲惫,而是压抑到极致的情绪在奔涌。
他环视着周围一张张或羞愧、或震惊、或悲戚的脸,目光最后落在浑身湿透、脸色惨白、呆若木鸡的刘四身上。
他没有再怒吼,声音反而沉了下去,带着一种砂砾摩擦般的粗粝和沉重的疲惫,一字一句,砸进每个人的耳朵里:
“不想加高埂子,行。没人拿刀逼着你们干。”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那片刚刚开出新芽的土豆田,声音愈发低沉,却带着千钧之力:
“但你们都他妈的给老子记清楚了!去年今天,要不是石夯和那些没了命的兄弟,用身子给你们堵在断粮谷口!你们现在吃的,能是这地里长出来的土豆?你们早他妈的饿死在哪条沟里,变成土了!连这口土你们都吃不上!”
“这埂子,你们觉得是折腾?觉得没用?”他猛地将木牌再次往前一送,几乎要戳到刘四脸上。
“我告诉你们!这埂子后面,就是石夯用命换来的土豆!就是你们老婆孩子明年能不能吃饱饭的指望!你们今天嫌折腾,不想出力护着它,等哪天乱兵或者饿红了眼的流匪冲过来,抢粮烧屋的时候,别他妈再哭爹喊娘,后悔今天没多垒一锹土!”
话音落下,整个田埂死一般的寂静。只有风吹过新翻泥土的气息,和几声压抑不住的、低低的抽泣声。
刘四愣在原地,泥水顺着他的裤腿往下滴答。他不敢再看那块木牌,也不敢看秦狼喷火的眼睛,羞愧地低下了头,先前那股嚣张劲儿荡然无存,只剩下无地自容的惶恐和一丝被唤醒的后怕。
那块沾着血渍的木牌,沉默地躺在秦狼手中,却比任何咆哮都更有力量。它无声地诉说着曾经的牺牲,拷问着当下的安逸。
血渍未干,记忆犹痛。有些东西,不该被忘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