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像块浸了水的灰布,慢慢罩住山谷。
山洞里的火堆噼啪作响,火苗舔着松木柴,爆出的火星子溅在石壁上,又簌簌落下来。
王嫂蹲在火边搅着陶锅里的野菜汤,汤面上飘着几粒白花花的野米,香气混着烟火气,在洞里弥漫开来
—— 这是石夯昨天用三只肥野兔,跟山外猎户换来的,说是给孩子们补补身子。
洞门口挤着几个生面孔。是这两天闻着消息来的流民,一共七口人,两老三少,还有对抱着婴儿的年轻夫妇。
他们缩在角落,手绞着衣角,看着火堆的眼神又怯又馋。
陈烬给他们分了野菜饼,此刻那男人正把饼掰了一半,小心地喂给怀里的婴儿,女人红着眼圈在旁边看着。
“都围过来些。” 陈烬拍了拍身边的石头,声音被火堆烘得暖融融的,“有件事跟大伙商量。”
人们慢慢凑过来,三十多号人围着火堆坐成圈,影子被火光拉得老长,歪歪扭扭地爬在洞壁上。
新加入的那家人也挪了挪,男人把婴儿往怀里紧了紧,眼里带着点不安
—— 他们还不知道,这个山洞里的规矩,是不是跟以前待过的地方一样,得看头目的脸色说话。
“咱们聚在这儿,挖地、种粮、守着这块地方过日子,”
陈烬往火里添了根柴,火星子 “腾” 地窜起来,照亮他眼底的光,“总不能一直叫‘山洞’吧?得有个名字。”
“名字?” 有人愣了愣,手里的木碗停在嘴边。在这兵荒马乱的年月,活着都难,谁还会琢磨 “名字” 这种虚头巴脑的东西?
“咋没用?”
陈烬笑了笑,指了指跳动的火苗,“就像这火,知道它能取暖,才会想着护着它。知道咱们这地方叫啥,才会觉得这是个家,才会想着守着它,不让人欺负。”
话音刚落,小柱子就举着手里的半块土豆蹦起来:“叫‘土豆窝’!我娘说这东西最养人,叫这名,以后肯定有吃不完的土豆!”
孩子们 “哄” 地笑起来,连最拘谨的那个新来的小男孩,也忍不住咧了咧嘴。
王伯拄着拐杖,咳了两声慢悠悠地说:“依老汉看,叫‘安身寨’好。不求别的,能让咱们安安分分种几年地,少点刀兵,就谢天谢地了。”
他说话时,声音里带着点颤。
谁都知道,他大儿子就是去年在 “安身” 的路上,被溃兵一刀捅死的。
石夯一直闷头给木矛缠防滑的布条,粗麻线在他布满老茧的手里绕来绕去。
听到这儿,他突然停了手,黝黑的脸在火光里明明灭灭。
众人都看向他 —— 这半个多月,开荒、守夜、跟野兽拼命,数他最卖力,他说的话,总带着股让人信服的劲儿。
石夯没立刻开口,只是把缠好的木矛往地上一顿,“咚” 的一声,震得火堆都跳了跳。
他喉结滚了滚,才瓮声瓮气地说:“我婆娘还在的时候,总爱念叨火塘。”
洞子里一下子静了,只有柴火偶尔 “噼啪” 响一声。
“她说,家里有火塘,就不算散。”
石夯的声音有点发紧,像是在使劲憋着什么,“冬天冷了,凑在火塘边烤烤手;粮食少了,在火塘上烤个土豆;夜里怕黑,看着火塘里的光,就知道不是孤身一人。”
他抬起头,眼神扫过围坐的众人,有老有少,有认识的,有新来的,可此刻在火光里,每张脸都显得格外亲近。
“我觉得…… 叫‘火塘’挺好。” 他说,“听着就踏实。”
没人说话。
王嫂低头搅着锅里的汤,勺柄碰到锅沿,发出轻响;新来的那个年轻女人,悄悄把脸埋在婴儿的襁褓里,肩膀轻轻抖着;王伯叹了口气,慢慢点了点头。
“火塘”,多实在的两个字。
它不是什么威风的名号,却像石夯的手,粗糙,却带着能让人安心的温度。
它让人想起寒夜里的暖,想起锅里的粮,想起身边这些一起守着火光的人。
陈烬看着众人眼里跳动的火光,突然觉得心里某个地方被填满了。
他一直说 “大同”,说 “平等”,可这些宏大的词,终究要落在 “火塘” 这样具体的念想上,才够扎实,够让人愿意去拼、去守。
“石夯哥说得对,火塘好。” 陈烬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灰,“但我想在这两个字前面,再加两个字。”
他没说是什么字,只是从火堆里抽出一根烧得正旺的木炭。
木炭的一头红得发亮,他捏着另一头,指尖被烫得缩了一下,却没撒手。
众人都看着他,连怀里的婴儿都不哭了,睁着乌溜溜的眼睛,盯着那截红通通的木炭。
陈烬走到山洞最深处的石壁前。那片石壁被石夯凿过,平平整整的,像块天然的石碑。
火光从他身后照过来,把他的影子投在石壁上,又高又直。
他举起木炭,在石壁前站定。
“这名字,得让咱们记着,为啥要守着这火塘。”
他的声音不高,却像敲在每个人的心上,“得让它不光能取暖,还能…… 烧点什么。”
木炭的红尖在石壁上悬着,还没落下,可洞里的人都觉得,有什么东西已经开始燃烧了。
是火堆的光,是眼里的亮,还是心里那点被乱世磨得快要熄灭的念想?
没人说得清。但他们都知道,等会儿刻在石壁上的字,会跟这火塘一起,成了他们往后日子里,最该护着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