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乎意料地快,不过一盏茶功夫,大门再次打开,还是那位老仆,态度却恭敬了许多:“林真人,夫人请您进去,请随我来。”
穗安颔首,跟着老仆穿过修竹掩映的庭院。没有去往想象中的花厅或书房,老仆径直将她引向后院一处颇为宽敞、门窗敞开的偏房。
还未进门,一股混合着松木、桐油、金属和淡淡硝石的独特气味便扑面而来。
踏入房门,穗安微微一怔。
眼前的景象,与她预想的“书香门第遗孀静室”截然不同。
这俨然是一间器械作坊!
三面墙壁挂满了各种图纸,有精细的星图、复杂的机械结构图、甚至还有奇特的几何推演。
靠墙是几排高大的木架,上面分门别类地摆放着各种木材、金属坯料、大大小小的齿轮、连杆、精巧的工具,锉刀、凿子、规尺、墨斗琳琅满目。
屋子中央是一张巨大的、布满划痕和油渍的工作台,而工作台旁,站着一位妇人。
她约莫四十许年纪,穿着一身便于活动的靛蓝色细棉布短褂长裤,袖口挽到肘部,露出结实的小臂。头
发简单地用一支木簪绾在脑后,几缕碎发散落额前。脸上带着专注的神情,鼻梁上架着一副奇特的、用细绳固定的水晶镜片,正俯身在工作台上,双手灵巧地摆弄着一件复杂的木质和青铜结合的器械模型。
她完全没有察觉穗安的到来,或者说,察觉了,但手上的工作更重要。
这就是苏若兰?穗安心中惊异万分。这形象,哪里像江南书香门第的探花遗孀?分明是一位沉浸在自己世界里的能工巧匠。
引路的老仆似乎习以为常,低声道:“夫人,福州的林真人到了。”说完便悄然退下。
苏若兰这才抬起头,透过水晶镜片看向穗安。她的眼神锐利而清明,带着一种审视,没有丝毫寻常闺阁妇人的羞涩或客套。
她只是随意地点了点头,指了指工作台对面一处稍微空点的位置,简洁地说了一句:
“来了?正好,搭把手,按住这里,别让它动。”
她的声音不高,带着一丝沙哑,语气却不容置疑。
穗安再次愣住,她设想过各种见面场景:对方或矜持、或冷淡、或好奇、或试探,却万万没想到,会是如此直接地被拉进她的“工坊”,要求“搭把手”。
然而,穗安的反应极快。她瞬间压下心头的惊诧,没有丝毫犹豫,立刻上前几步,依言看向苏若兰手指的地方——
那是器械模型上一个关键的木制承重支架,旁边连接着几根紧绷的细铜丝,似乎正在调试平衡或传动。
“是这里?”穗安确认位置,伸出双手,稳稳地按住了那个支架,她的动作干净利落,没有一丝拖泥带水。
苏若兰眼中飞快地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讶异。她本以为这位名声在外的“玄妙普济真人”会像其他人一样,对她的工作坊感到不适或轻视,至少会有些不知所措。
没想到对方竟如此自然地接受了指令,而且动作精准,显然并非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娇弱之辈。
“嗯。”苏若兰只应了一声,便不再看穗安,重新低下头,拿起一把小巧的铜锉刀,开始小心翼翼地打磨支架旁边一个微型青铜齿轮的边缘。
她的动作极其稳定,每一次打磨都带着一种韵律感。打磨几下,便用指尖轻轻拨动齿轮,侧耳倾听其与相邻齿轮咬合时发出的细微声响,判断是否顺畅。
工作坊里陷入了奇特的安静,只有铜锉摩擦金属的“沙沙”声、齿轮偶尔转动发出的轻微“咔哒”声,以及两人平稳的呼吸声。
阳光透过敞开的窗户照进来,空气中细小的木屑和金属粉尘在光柱里飞舞。
穗安稳稳地按着支架,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被苏若兰手中的工作和她面前那件精巧的模型吸引。
那模型结构复杂,主体像是一个缩小版的浑天仪骨架,但又有许多额外的齿轮组和联动装置。
似乎不仅仅是演示星象,更像是在模拟某种天体运行与时间流逝的联动?她甚至看到了一个类似擒纵机构的雏形。
“此物是在推演天体运行与计时?”穗安忍不住轻声问道,声音里带着真诚的好奇和一丝探询,她前世的知识让她隐约看出了门道。
苏若兰手中的锉刀微微一顿,再次抬眼看向穗安。这次,她眼中的审视意味更浓,还带着一丝探究:“你懂这个?”
“略知皮毛。”穗安谦逊道,目光依旧落在模型上,“观其结构,似以日行黄道为基,月行白道为辅,驱动核心齿轮组,再通过多级减速,联动下方计时刻度盘?然此擒纵结构尚显粗疏,恐难持久精准。”
苏若兰的瞳孔猛地一缩,她放下锉刀,第一次真正正眼打量起眼前这位年轻的女道士。
能一眼看出这是天体运行推演与计时联动装置已属不易,竟还能精准指出擒纵机构的问题。
“你说粗疏,如何改进?”苏若兰的声音依旧平淡,但语速快了几分,带着考校的意味。
穗安沉吟片刻,结合前世对钟表机械的模糊记忆和眼前的模型结构,谨慎地开口:
“杠杆摆动之力传递至棘轮,其间隙易导致误差累积。或许可尝试以‘摆’控速?
以恒定摆幅之锤或游丝,替代杠杆直接撞击棘轮,或许可得更稳恒之力,控齿轮匀速转动?”
“摆……控速?”苏若兰低声重复着,她猛地低头,手指飞快地在模型上比划,口中念念有词,完全沉浸在了这个突如其来的灵感中,竟一时忘了穗安的存在。
穗安也不打扰,依旧稳稳地按着支架,安静地等待着。
良久,苏若兰才从那忘我的推演中回过神来。她长长舒了一口气,眼中带着豁然开朗的兴奋和一丝疲惫。
她终于放下了手中的工具,摘下鼻梁上的水晶镜片,第一次露出了一个算得上是温和的笑容。
“林真人,好见识!”
她看着穗安,语气真诚了许多,“卫夫人真迹固然珍贵,但真人方才一席话,才是真正的厚礼。此‘摆控’之思,如醍醐灌顶,解我数月之困!”
她走到一旁的水盆边,就着清水洗去手上的油污,一边擦手一边说道:“怠慢真人了。请前厅用茶吧,我们可以好好谈谈了。”
她的目光扫过那个装着卫夫人字帖的锦盒,又落回穗安身上,带着前所未有的郑重和兴趣。
穗安心中一定,她松开按着支架的手,微笑道:“夫人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