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圳建筑技术管理培训班的课堂,窗明几净,空调送着习习凉风,与工地的尘土飞扬、机器轰鸣判若两个世界。王建军坐在靠后的位置,面前摊开崭新的笔记本和一本厚厚的《建筑模板工程施工与质量验收规范》。他穿着周志远给他买的那件深蓝色夹克,里面是洗得发白的旧工装衬衫,显得与周围许多穿着更时髦的学员有些格格不入。
台上,年轻的讲师正用激光笔点着投影幕布,讲解着复杂的模板支撑体系受力计算简图。各种符号、公式、箭头在幕布上跳跃。王建军眉头紧锁,嘴唇无意识地抿成一条线,粗糙的手指紧紧捏着那支崭新的签字笔,笔尖悬在笔记本上方,迟迟落不下去。那些弯弯曲曲的字母代号、复杂的计算过程,像一团乱麻,绞得他太阳穴突突直跳。汗水悄悄从鬓角渗出。
他下意识地抬头环顾四周,看到前排几个年轻人运笔如飞,笔记本上密密麻麻,心里那股熟悉的、畏难的退缩感又涌了上来。他微微低下头,习惯性地想把自己藏起来,像过去无数次遇到超出理解范围的事情时那样。
就在这时,他眼角的余光瞥见自己摊开的手掌,那上面深深浅浅的划痕和老茧,是几十年与实实在在的木头、模板打交道的印记。他猛地想起几天前在工地上,他指着那劣质胶合板,用卷尺量出一个个精确到毫米的数据,驳得刘大奎哑口无言的情景。那份用双手验证出来的笃定感,像一道微弱却坚韧的光,刺破了眼前的迷雾。
“怕什么?”他心里有个声音在说,像是周志远那不容置疑的语气在耳边响起,“看不懂公式,还看不懂图吗?还认不出哪种支撑稳当吗?”
他深吸一口气,不再试图去硬啃那些公式符号,而是将目光死死钉在投影幕布上的结构图例上。那些纵横交错的线条,各种形状的支撑节点,在他眼里渐渐活了起来。他不再管旁边人记了什么,而是拿起笔,笨拙却无比专注地在笔记本上画起了支撑节点的草图。他画得慢,线条有些歪扭,但每一个连接点,每一个斜撑的角度,他都力求画得清晰。遇到关键的受力点,他就在旁边空白处,用自己才懂的方式标注:比如画个实心圆点代表“要紧”,画个箭头指向“吃力的地方”。
讲师讲到一处悬挑模板的加固要点,提到一种新型的可调式支撑头。王建军听着描述,眉头皱得更紧。这种新东西他没接触过。他犹豫了一下,手指在桌下搓了搓,终于鼓起勇气,在讲师停顿的间隙,把手微微举过了桌面一点,声音不大但清晰地问道:“老师,这种新支撑头…它跟传统的焊接三角铁比,在…在侧向抗扭上,哪个更稳当?我看图里它那个连接销…受力集中,会不会…”
讲师被打断,有些意外地看向这个坐在后排、穿着朴实的中年学员。这个问题很实际,甚至有点刁钻,直指新工艺可能存在的薄弱点。讲师推了推眼镜,非但没有不悦,反而赞许地点点头:“这位同学问得很好!这正是新型支撑需要特别注意的地方。我们来看它的节点详图…” 他调出新的图纸,详细讲解起来。
王建军的心怦怦跳着,不是因为紧张,而是因为一种陌生的、被认可的激动。他挺直了背,听得更加专注,笔记本上,关于这个问题的记录旁边,他用力画了个小小的对勾。
* * *
与此同时,在尘土飞扬的工地上。
张丽戴着草帽和口罩,手里拿着大扫帚,正用力清扫着模板加工区散落的木屑和碎料。汗水浸透了她的后背,灰尘粘在脸上,让她看起来灰扑扑的。她动作麻利,带着农村妇女特有的韧劲。
“张姐,歇会儿吧!喝口水!”一个年轻的木工递过来一瓶水。
张丽笑着接过,抹了把汗:“谢谢啊小刘,这点活不算啥。弄干净点,你们干活也舒心不是?建军说了,安全第一,这木屑多了容易绊脚起火。”
清扫完加工区,她又马不停蹄地赶到工地角落临时搭起的简易“厨房”——其实就是用彩钢板围起来的一个棚子,里面砌了几个大灶台。她手脚麻利地淘米、洗菜,准备着几十号工人的午饭。大铁锅里的水很快烧开了,蒸汽弥漫开来。案板上的腊肉切得薄厚均匀,大盆里的青菜洗得青翠欲滴。
“张姐,你这手艺,比外面饭店强多了!”中午收工的木工们端着大碗,围着简易的长条桌吃得热火朝天,赞不绝口。
“就是就是!这腊肉炒的,香!”
张丽笑着给大家分菜、添饭,脸上带着满足:“爱吃就多吃点!吃饱了才有力气干活!建军说了,你们干的都是精细活,费脑子也费力气,营养得跟上!”
她像个不知疲倦的陀螺,在清扫工区和简陋厨房之间旋转。疲惫是真实的,腰酸背痛也是真实的,但看着工人们吃得香,看着丈夫负责的区域一天天变得规整有序,她心里是踏实的,甚至有一种参与到这宏大建设中的自豪感。只是偶尔,在灶膛添柴的间隙,望着省城的方向,她眼神里会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牵挂和思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