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清晨,深圳的天刚蒙蒙亮,还带着一丝夜气的微凉。周志远那辆二手桑塔纳的引擎声在寂静的小区里显得有些突兀。王建军已经坐在副驾驶座上,腰杆挺得笔直,穿着周志远昨晚翻箱倒柜找出来的一套半新不旧但干净的深蓝色工装,脚上是一双洗得发白的解放鞋。他双手规矩地放在膝盖上,指节粗大,布满老茧和细小的伤痕,像一本无声讲述着多年劳作的日志。
车子汇入早高峰的车流,窗外是这座庞大城市苏醒的喧嚣。王建军侧着脸,专注地看着窗外飞掠而过的高楼、巨大的广告牌和步履匆匆的人群,眼神里有新奇,但更多的是沉默的观察。他不太说话,周志远问一句,他才简短地答一句。
“姐夫,昨晚睡得还行吧?家里地方小,挤着你们了。”
“挺好,挺好。比火车上强多了。”王建军点点头,声音低沉。
“小希在家,你和我姐放心?”
“放心。她爹娘带,细心。小希懂事。”提到儿子,王建军紧绷的嘴角才微微松动了一下。
车子开了快一个小时,才驶离繁华的市区,拐进一片正在大规模开发的新区边缘。空气中开始弥漫起熟悉又陌生的味道——水泥灰、钢筋铁锈、还有新鲜木料被切割时散发的松脂气息。巨大的打桩声、混凝土搅拌车的轰鸣、金属碰撞的尖锐脆响交织在一起,构成一曲粗犷的建设交响乐。
龙岗的工地到了。
桑塔纳在临时围挡外停下。周志远领着王建军穿过简易门岗。眼前豁然开朗,是一片巨大的、尘土飞扬的基坑。深褐色的泥土被挖掘机挖出巨大的创口,裸露的钢筋骨架如同巨兽的肋骨,正从坑底向上野蛮生长。穿着各色工装、戴着安全帽的工人们如同蚂蚁般在钢筋丛林和脚手架间忙碌穿梭。空气里浮动的微尘在初升的阳光下清晰可见。
“周工!”
“周老板早!”
一路上,不断有人跟周志远打招呼。周志远一一点头回应,脸上的表情比在家里时严肃了几分,透着一股当家人的沉稳。
他带着王建军径直走向基坑边缘一处刚搭起基础框架的区域。这里堆满了切割好的木方和厚实的胶合板,几个木工正拿着墨斗、卷尺和电锯忙碌着。一个身材敦实、皮肤黝黑、嗓门洪亮的中年男人正叉着腰,对着两个年轻工人指指点点,唾沫星子横飞:
“……跟你说了多少遍?!预留洞位置!图纸!图纸是摆设啊?!眼睛长屁股上了?返工!全给我拆了重做!耽误了混凝土浇筑,老子扣光你们工钱!”
他骂得正起劲,眼角瞥见周志远,立刻换了副笑脸,小跑着迎上来:“哟!周老板!这么早就来盯场了?放心,进度我看着呢,绝对不耽误!” 他叫刘大奎,是这个木工组的带班。
周志远点点头,指了指身边的王建军:“刘师傅,这是我姐夫,王建军。以前在老家是顶好的木匠老师傅,手上的活儿没得说。以后就在咱们这个项目上,主要管模板这块,你多配合。”
刘大奎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了一下,上上下下打量着王建军。王建军穿着朴素,甚至有点土气,脸上带着长期劳作的沧桑和一种近乎木讷的憨厚,站在那里显得有些局促,只是迎着刘大奎的目光,努力挺直了背。
“哦…王师傅,你好你好!” 刘大奎很快又堆起笑容,热情地伸出手。两只手一握,刘大奎的手掌厚实粗糙,但王建军的手更甚,那硬茧硌得刘大奎都暗自咧了咧嘴。“周老板的亲戚,那肯定是一把好手!欢迎欢迎!”
王建军只是闷闷地应了一声:“刘师傅。”
周志远没理会刘大奎那点微妙的情绪变化,对王建军说:“姐夫,你先跟着刘师傅看看现场,熟悉熟悉咱们的流程和材料。有什么不明白的,随时问。” 他又转向刘大奎,“刘师傅,带我姐夫转转,把图纸要求、关键节点都跟他交代清楚。模板是基础的基础,容不得半点马虎,我姐夫经验足,以后这块让他多担待。”
刘大奎连连点头:“应该的应该的!周老板放心!” 但眼神里那点不以为然,却没能完全藏住。一个刚来的“关系户”,能懂多少?尤其是看到王建军那副老实巴交、半天憋不出一个屁的样子,他心里更犯嘀咕。
周志远把王建军交给刘大奎,又去处理其他事情了。
刘大奎领着王建军在工地上转悠,嘴上介绍着,语速快得像机关枪,夹杂着大量工地行话和简称。他指着那些切割好的木方和模板:“……王师傅你看,咱们这个梁底模用的18厘板,支撑间距是60公分一道,主龙骨间距40,次龙骨20,剪力墙那边加固用的是双钢管背楞加穿墙螺栓,间距按规范来……” 他语速很快,有些地方故意含糊带过,就想看看这个新来的“老师傅”到底懂不懂。
王建军跟在他身后,走得很慢。他的目光没有停留在刘大奎指点的那些大面上,而是像最精密的探针,落在一处处细节上:一根支撑木方底部垫的砖块是否平整稳固;一处模板拼接的缝隙是否严密,有没有透光的风险;剪力墙转角处加固用的钢管扣件是否拧紧到位……他甚至蹲下身,用粗糙的手指摸了摸一根支撑木方底部的泥土,又看了看木方本身有没有明显的裂纹或疖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