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爱的波妞:
见字时,窗台上的那盆薄荷该又被啃秃了吧?
那只总爱蹲在空调排气扇边上的小家伙,此刻许是正用爪子拨弄你昨晚没吃完的奶糖纸——
就像它刚被我们抱回家那天,踩着我的毛线团,却一头扎进你装奶糖的铁盒里,把铝箔纸扒得“簌簌”响。
记得去领养站那天,你揣着一个牛皮纸信封,里面是攒了半月的加班费,说要给它买个最好的猫爬架。
我背着帆布包,里面塞着旧毛衣改的猫窝,针脚歪歪扭扭,却在领口绣了一朵歪歪的桃花。
晚秋的风,卷着银杏叶扑在领养站的玻璃上,我们隔着玻璃看见它时,它正蹲在铁笼的阴影里,浑身黑得像一块浸了油的煤,只有眼珠亮得惊人,像两滴冻在煤堆里的雨。
“就它了。”你指着铁笼的手指节泛白,呼吸在玻璃上呵出层雾,“你看它多精神,眼神跟我小时候养的那只狼狗一样。”
“明明像一块没人要的煤渣。”我掏出手机给它拍照,屏幕里的小黑影突然弓起背,尾巴竖得像一根小旗杆。
回家的路上,它缩在你的帆布包深处,只露出一个毛茸茸的黑脑袋。
你用手指戳它的鼻尖,它却张嘴叼住你的指尖,没牙的小奶牙蹭得人发痒。
“叫奶糖吧,”你突然说,秋风把你的声音吹得发飘,“听着就甜,能给咱这简陋的屋子添点糖味。”
我低头看它黑得发亮的毛,极像小时候在煤场看见的煤块,棱角处总泛着一层细碎的光。
“叫煤球,”我把背包往自己这边拉了拉,“多好养活,跟野草似的。”
楼道声控灯被我们的脚步声“惊醒”,昏黄的光落在你攥着猫包的手上。
你突然停在三楼平台,水泥栏杆上还留着前几天下雨的水痕,映得你的影子歪歪扭扭。
“那就叫奶糖。”你把猫包往怀里紧了紧,拉链缝里露出点黑毛,“你听这俩字,含在嘴里都发甜,等养胖了拍视频,准能成网红。”
我往猫包缝里瞅,小家伙正用爪子扒拉链,指甲刮得塑料“沙沙”响。“拉倒吧,”我伸手戳了戳包底,“你瞧它那身毛,黑得能吸光,关了灯都找不着,叫煤球才对味——听着就抗造,饿三天都能活。”
“什么话!”你眉毛拧成个结,往楼下瞥了一眼,一楼张奶奶家的灯亮着,隐约能听见电视响,“咱养宠物是图治愈,叫煤球像捡了块炭,多丧气。”
“治愈?”我笑出声,栏杆上的铁锈蹭在手心,“上周,你给社区流浪猫搭窝,被挠了三道血印,还说‘猫有野性才好看’,这会儿倒讲究起丧气不丧气了?”
你被堵得没话说,抱着猫包转身就走,皮鞋踩在台阶上“噔噔”响。“我不管,”你后脑勺的头发被风吹得翘起来,“反正我以后就它奶糖。”
第一晚的冰箱顶上,小家伙把自己缩成个黑团。你蹲在地上,从铁盒里倒出一把奶糖碎,玻璃糖纸在月光下闪得晃眼。
“奶糖,下来吃甜的咯。”
你拍着膝盖,声音放得软软的,像在哄小孩。
猫没动,倒是冲我“喵”了一声。
我手里捏着一个煤渣捏的小老鼠——是你昨天在小区旁边工地捡的废煤块,用砂纸磨出个尖脑袋。
我把“老鼠”往地上一扔,煤渣滚了半圈,撞在冰箱腿上。“煤球,看这啥?”
“噌”的一下,黑影从冰箱顶上窜下来,爪子拍得地板“啪啪”响,直往我脚边扑。
你手里的奶糖碎撒了一地,糖纸被风吹得贴在墙上,像一片皱巴巴的雪。
“叛徒!”你指着猫笑,眼角却亮得很,“才来一天就跟你串通。”
第二晚你睡得沉,呼噜声比猫的呼噜响三倍。我摸黑爬起来,借着手机屏的光,把你贴在食盆边的便签撕下来——
你用红笔写的“奶糖”,笔画圆滚滚的,像糖块堆的。
我从抽屉里翻出一支黑笔,在废纸上写了“煤球”,字锋勾得尖尖的,往食盆边一粘,边角还压了一块猫粮罐头盖。
天亮时,我被你拽起来,窗帘缝里的光刺得人睁不开眼。
食盆边的便签,被挠成了碎条,黑笔写的“煤球”只剩个“火”字旁,猫粮一粒没少,地上却有着半截撕碎的红笔芯——我猜准是你写“奶糖”那支。
“你看!”你举着碎纸冲我喊,头发睡得翘起来一撮,“它不待见这俩字!”
我瞧见你脚边的垃圾桶里,有一张揉成团的纸,展开一看,是用红笔写的“煤球”,笔画被涂得黑乎乎的,像被眼泪泡过。
窗外的麻雀,落在空调外机上,叽叽喳喳的,仿佛像在笑我们俩很傻。
转折点出现在那个暴雨的清晨。
我起床时发现你不在卧室,厨房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动。
推开门,看见你蹲在地板上,背对着我,肩膀一耸一耸的——
那只小黑猫正趴在你的棉拖鞋上,脑袋埋在你摊开的掌心里,而你的掌心,赫然躺着一颗被体温焐化了一半的奶糖。
“它刚才跳上茶几,”你头也不回,声音里带着点鼻音,“把你装毛线的铁盒扒翻了,却对着我的奶糖盒蹭来蹭去。”
我凑过去看,小家伙嘴里还叼着半张铝箔纸,黑毛上沾着一点白色的糖渣,像落了片雪花。
它看见我,突然跳下拖鞋,跑到装奶糖的玻璃碗边,用爪子扒着碗沿,尾巴扫得碗底“叮叮”响。
“瞧见没?”你突然抬头,眼角的红还没褪,嘴角却翘得老高,“这叫天意。”
“是没眼光。”我伸手去揪它的耳朵,它却往你脚边缩,喉咙里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像一台没上油的小鼓风机。
我原以为这事就这么定了。
直到上周,我去你公司送文件,路过前台时,小姑娘笑着说,“你们领养的猫咪好可爱。文哥前天买的猫项圈真好看,印着奶糖两个字,粉嘟嘟的”。
我突然想起,你前晚说要加班,回来时裤脚沾着宠物用品店的香薰味,当时只当你又给它买了罐头。
今早整理你的书桌,在抽屉深处翻出一个没拆封的项圈。
黑色的尼龙带,金属扣上刻着个小小的煤球图案,旁边还用丙烯颜料画了一朵歪桃花——跟我猫窝上绣的那朵一模一样。
项圈的标签上写着“中号”,而我们家那只,现在已经胖得能把小号项圈撑变形了。
此刻,它正蜷在你的枕头边打盹,项圈上的“奶糖”二字被口水浸得发皱。
你翻了个身,手无意识地搭在它背上,它却突然惊醒,跳下床往厨房跑,回来时嘴里叼着一颗奶糖,轻轻放在你的床头柜上,尾巴尖扫过你的手背,像在拍你起床。
我坐在书桌前,看着抽屉里的黑色项圈,突然想起你说过的话。
你说,小时候总把奶糖揣在兜里,等放学绕去巷口喂那只瘸腿的流浪狗。
有次被你爸撞见,他举着竹棍追了半条街,却在你躲进柴房后,偷偷把自己揣了三天的水果糖放在门槛上。
“他是怕我被狗咬,”你蹲在猫窝旁挠着煤球的下巴,黑毛沾了你满手,“后来他总在我书包侧袋塞一颗硬糖和面包,说‘喂狗也得喂点扛饿的’。”
你说,看见铁笼里的小黑猫缩成团,就想起刚到城里那年。
冬夜的桥洞灌着风,你啃着发硬的面包,看远处写字楼的灯一盏盏灭下去。
“那时候觉得自己跟它一样,”你突然把脸埋进煤球的毛里,声音闷闷的,“黑黢黢的,不显眼,却总盼着有个地方能蜷一晚。”
煤球突然抬起头,用鼻尖蹭了蹭你的下巴,喉咙里发出呼噜呼噜的声,像在替你把没说完的话揉软了。
当那只黑得像煤块的小家伙叼着奶糖跳上床头柜时,阳光正穿过窗帘的缝隙,在你手背的疤痕上投下一道金线。
我忽然明白,我们争的从来不是一个名字——
你说“奶糖”,是想给那些带着棱角的日子裹上一层甜,让坚硬的世间多一些柔软的缝隙,是想让那些在阴影里待久了的生命,也能被人喊一声软乎乎的名;
我说“煤球”,是想认下那些藏在阴影里的韧性,知道黑夜里的光,才最经得起岁月的打磨。
就像这只猫,它既会贪恋奶糖的甜,也能在寒夜里蜷成一团抵抗风霜;既会蹭你掌心的温度,也敢对着陌生人亮出爪子。
它,从不是非此即彼的存在,就像我们走过的这些年,你藏在“奶糖”里的温柔,和我埋在“煤球”里的心疼,原是同一枚硬币的两面,缺了谁都不完整。
后来社区领养日,它脖子上挂着你买的粉项圈,项圈末端却系着我缝的黑布条——像极了我们俩凑在一起的样子。
有个孩子指着它笑:“这猫又甜又酷!”
你突然转头看我,眼里的光比阳光还亮,我才懂,那些争来争去的瞬间,不过是在学着给生活搭座桥:
让你的糖能渡我的硬,让我的黑能衬你的甜。
此刻,它正趴在窗台晒太阳,粉项圈上的铃铛偶尔响一声,黑布条在风里轻轻晃。
远处的鸽群掠过天空,翅膀划出的弧线温柔又坚定。
原来,最好的相处从不是谁赢谁输,而是像这只猫一样,既能接住奶糖的甜,也能扛住煤球的沉,在彼此的棱角里,磨出最舒服的弧度。
就像你掌心的疤痕,是为了护我时留下的;我抽屉里的黑项圈,是怕你总把软的一面给别人,忘了自己也需要被接住。
我们给猫取的名字,其实是给对方的暗号啊——你说“奶糖”,是在说“我想护着你”;我说“煤球”,是在说“我陪着你”。
风穿过纱窗,带着一缕楼下槐花香。
它打了个哈欠,露出尖尖的小牙,粉项圈和黑布条缠在一起,像个解不开的结。
我突然想,或许我们谁都没赢,又或许,我们都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