饥饿。
那已不再是单纯肠胃的空鸣,而是从骨髓深处钻出的蛊虫,啃噬着她的理智,她的尊严,她残存的一切。喝下那“鸩酒”已过了一日一夜,死亡未曾降临,取而代之的是这永无止境的、仿佛能吞噬灵魂的**饿**。
胃里那团阴火与诡异生机交织出的蠕动感并未消失,只是被更强烈的饥饿所覆盖。它们像两个同谋,一个催生出无边无际的欲求,另一个则赋予她承受这欲求、并为之癫狂的力气。她的五感变得异常敏锐,能清晰地听到老鼠在梁上跑动的细碎声响,能闻到泥土深处虫豸腐烂的气息,每一种感知,都化作饥饿的燃料,灼烧着她的神经。
阿无没有再出现。那日的饭团,像投入死水的一颗石子,激起涟漪后便沉入无尽的黑暗,只留下更深的渴望和更冰冷的恐惧。云微蜷在角落里,牙齿死死咬住下唇,直到尝到腥甜的铁锈味,试图用疼痛对抗那几乎要将她撕裂的空虚感。
不能想。不能想食物。不能想那饭团的滋味。
可越是否定,那记忆越是清晰。米饭粗糙的摩擦感,盐粒在舌尖炸开的咸,甚至那干涩的野菜梗……每一个细节都在放大,诱惑着她。
殿门再次被推开时,她几乎是惊跳起来,浑浊的眼睛里迸发出野兽般的光芒,死死盯向门口。
进来的,依旧是沈砚。
他换了一身玄色常服,袖口绣着暗金龙纹,与这破败环境格格不入。他手里没有食盒,没有怜悯,只有一如既往的、冰封千里的冷漠。他的目光扫过她,在她因为饥饿而微微痉挛的身体上停留一瞬,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里,没有任何情绪,只有审视,如同在看一件即将崩坏的器物。
云微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想质问他,想扑上去撕咬他,想求他给一个痛快……可最终,她只是将身体蜷缩得更紧,指甲更深地抠进掌心的烂肉里,用更剧烈的疼痛来镇压那几乎要破体而出的吞噬欲。
沈砚没有说话。他缓步走近,在她面前停下。他没有像上次那样蹲下,只是垂眸看着她,如同山巅的神只俯瞰在泥泞中挣扎的蝼蚁。
然后,他做了一个极其古怪的动作。
他抬起手,解开了自己左手腕束着的、墨色锦缎的袖扣,将袖口稍稍挽起一截,露出了一截手腕。那手腕线条流畅,肤色冷白,能看见其下淡青色的血管。
紧接着,他右手不知从何处摸出了一柄不足三寸长、薄如柳叶的锋利小刀。刀光一闪,甚至没有丝毫犹豫,他左手腕内侧,便多了一道寸许长的血口。
鲜红的血珠,瞬间涌了出来,凝聚,然后沿着他冷白的皮肤,缓缓滑落。
滴答。
一滴血,落在冰冷肮脏的地面上,晕开一小朵暗色的花。
浓郁的血腥气,如同最猛烈的**药,瞬间冲入了云微的鼻腔。
几乎是同一时刻,她体内那躁动不安的诡异生机,像是被投入滚油的冷水,猛地**沸腾**起来!那不再是暖流,而是灼热的岩浆,在她血管里奔突冲撞。饥饿感被放大了十倍、百倍!不再是针对食物,而是精准地、疯狂地锁定了那血腥气的来源——他的血!
她的眼睛瞬间赤红,理智的弦在这一刻绷紧到了极致,发出即将断裂的哀鸣。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前倾,喉咙里发出压抑不住的、渴望的低吼。那血,对她有着致命的吸引力,仿佛那是世间唯一的琼浆玉液,是能平息她体内炼狱之火的唯一甘霖。
沈砚就那样站着,手腕悬垂着,任由鲜血一滴滴落下,面无表情地看着她在他脚下挣扎,在人性与兽性的边缘疯狂摇摆。他的眼神里,甚至掠过一丝极淡的、近乎残酷的了然。
他在测试什么?验证什么?
验证这“双胆”之毒的另一面?验证她在他面前,最终会堕落成何种不堪的模样?
“呃啊——”云微发出一声痛苦的嘶鸣,猛地将头撞向身后冰冷的墙壁。“砰”的一声闷响,额角传来剧痛,温热的液体流下,模糊了她的视线。
这自残的疼痛,终于让她获得了一瞬间的清明。
她不能!绝不能在他面前,变成一只嗜血的怪物!那比死亡更可怕!那是将她最后一点作为“人”的证明,都彻底碾碎!
她蜷缩起来,将脸深深埋入膝盖,身体剧烈地颤抖着,像一片在狂风中濒临破碎的枯叶。她用尽全部意志力抵抗着那源自生命本能的、最黑暗的召唤。
沈砚看着她这般痛苦挣扎的模样,眸色深沉如夜。他没有催促,没有嘲讽,也没有收回手。他就那样静静地站着,像一个冷静的、记录着实验结果的医者,看着他的“药人”在药性下煎熬。
时间一点点流逝,每一息都漫长得如同一个世纪。地面上,那摊暗红色的血渍渐渐凝固,变得暗沉。空气中的血腥气也淡去了些许。
云微体内的躁动和饥饿,随着血腥气的减弱,也奇异地、缓缓地平复下来。那沸腾的岩浆重新蛰伏,虽然饥饿感仍在,却不再那般撕心裂肺,难以忍受。
她竟然……扛住了?
这个认知让她感到一丝虚脱般的茫然。是因为血腥气散去了?还是因为……他停止了“供给”?
就在这时,沈砚有了动作。他慢条斯理地从怀中取出一块素白的丝帕,姿态优雅地、仔细地擦拭掉手腕上残留的血迹,然后从袖中取出一个小巧的白玉瓷瓶,倒出些许药粉,洒在伤口上。那药粉似乎有奇效,血立刻止住,只留下一道浅粉色的新痕。
做完这一切,他将挽起的袖口放下,重新扣好袖扣,遮住了那刚刚自残的痕迹。整个过程,他做得从容不迫,仿佛刚才流血的不是他自己的手腕。
然后,他再次将目光投向瘫软在地、如同从水里捞出来一般的云微。
这一次,他的眼神里,似乎有某种极其复杂的东西一闪而过,快得让她无法捕捉。
他没有留下只言片语,如同来时一样,转身,离去。
殿门合拢,将最后一丝他带来的、混杂着龙涎香和血腥气的诡异气息也锁在外面。
云微瘫在冰冷的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浑身都被冷汗浸透。额角撞破的地方还在隐隐作痛,口腔里还残留着因为极度渴望而分泌出的、带着铁锈味的唾液。
劫后余生?不。
她只觉得更冷,更绝望。
沈砚今日的举动,像一把钥匙,猛地打开了她脑海中某个尘封的、不敢触碰的盒子。
**铃医局……换血术……鲛皮软管逆流的黑血……**
那些被她刻意忽略、不敢深思的片段,此刻清晰地串联起来。
当初在铃医局,那位神秘的铃医,是否也曾用类似的方法……用沈砚的血,或是别的什么,作为“药引”,试图为她解毒?那逆流的黑血,是否意味着……她与他之间,早已通过那种诡异的方式,产生了某种不为人知的**联系**?
所以,今日他的血,才会对她产生那般致命的吸引力?
所以,那“双胆”瓷瓶中,除了鸩毒,另一胆里装着的,是否是……与沈砚同源的东西?是能吊住她性命,却也让她永远无法摆脱他的控制,甚至将她变成依赖他而生的……怪物的东西?
这个猜测让她遍体生寒,比这冷宫腊月的寒风更刺骨。
她挣扎着,艰难地挪动身体,爬到墙角那点可怜的、阿无之前偷偷送来的炭笔灰旁——那是她唯一能用来书写的“墨”。她用颤抖的手指,蘸着冰冷的灰烬,在斑驳的地砖上,写下两个扭曲的字:
**同源?**
字迹模糊,几乎难以辨认。
她看着这两个字,如同看着自己通往无尽深渊的判决书。
如果她的猜测是真的,那么沈砚给予她的“生”,根本不是救赎,而是最恶毒的诅咒。他将她变成了一个需要依靠他的“血”才能存活的傀儡,一个永远被他掌控在股掌之间的、活着的**烬**。
她抬起头,望向那扇紧闭的殿门,目光仿佛要穿透厚重的木板,看到外面那个操纵着她命运的男人。
恨意如同毒藤,疯狂滋长,缠绕着她破碎的心。
可在那恨意的深处,却有一丝更令人绝望的明悟——从今往后,她每一次抵抗饥饿的挣扎,每一次压制那诡异渴望的努力,都将是对她与沈砚之间这种肮脏“同源”关系的最残酷的确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