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梦笙觉得自己像个被扯线的木偶,只是那线细若游丝,一端系着她这副沉甸甸的肉身,另一端则飘在某个不可言说的维度。没人知道那线的存在,更没人知道,她时常能感觉到自己像一缕轻烟,从这具皮囊里溜出去,在熟悉的院落、街道,甚至更远的地方游荡。这秘密像块湿冷的毛巾,捂在她心头,沉甸甸的,带着股挥之不去的霉味。
但唯有梦境,是母亲林秀兰能窥得一二的领域。母亲似乎天生就带着某种直觉,总能在她做了噩梦哭醒前,端着一杯温水出现在床边;而母亲的这些通感里,她做了什么梦,转天准会被端来她面前——梦里的桂花糕或是被追问梦里的白胡子老头;可她魂魄偶尔溜出窍,在房梁上看自己安睡的模样,这事却从未被谁察觉,连最灵的母亲也只当她是走神。魏梦笙对此早已习惯,甚至有些依赖,却从没想过要坦白那更深层的、关于“离魂”的秘密。
直到几天前,那双眼——后来她在心里称之为“天眼”或“阴阳眼”的东西,毫无预兆地睁开了。
那天放学路上,夕阳把天空染成一片烧红的橘色,她走着走着,忽然觉得眼前的世界“剥离”了一层。原本熟悉的街道上,除了行色匆匆的路人,还多了些影影绰绰的、半透明的轮廓。它们形态各异,有的茫然地徘徊,有的则似乎在注视着什么,眼神空洞得让人发寒。魏梦笙吓得差点瘫坐在地上,心脏狂跳得像要冲破喉咙。她拼命眨眼,那些东西却挥之不去,反而愈发清晰。
那之后,她就像被抽走了主心骨,浑身提不起力气,精神也萎靡不振。她知道这是那“天眼”带来的负担,像是强行给老旧的收音机加装了一个功率过大的接收器,机身本身快要承受不住了。
这份“元气大伤”的后果,在某天的课堂上以一种极其猛烈的方式爆发了。
这天下午的数学课,蝉鸣正聒噪,右下小腹里忽然窜起一阵绞痛,像是有只小手攥着肠子往死里拧。她疼得蜷在桌底,黄豆粒大的冷汗直接从她额头滴落,吓得她同桌惊呼,老师和同学们七手八脚扶她往医院去时,她脑子里还飘着早上瞥见的、蹲在教学楼顶的灰衣人影。
医院的红砖墙就在眼前,她打小就在消毒水的气息里泡大,母亲所在的产科病房和外科在一个区域,走廊里的瓷砖缝她闭着眼都能数清。急诊室里,穿着白大褂的是邻居张医生今天正是她在值班。看到被搀扶进来、脸色惨白的魏梦笙,他愣了一下,随即熟练地走上前检查。按压、听诊、询问病史,一套流程下来,结论很快出来了:“慢性阑尾炎急性发作。”
张医生的声音刚落,急诊室的门就被“砰”地一声推开,林秀兰风风火火地冲了进来,白大褂的下摆还在飘动。“怎么回事?小笙怎么了?”她一把抓住张医生的胳膊,脸上写满了焦急。
听完张医生的解释,林秀兰松了口气,但眉头依旧紧锁。她和张医生低声商量了几句,最后决定:“先回家观察观察吧。都是院里的孩子,情况不对随时过来。”
魏梦笙松了口气,她不怕消毒水,却怕手术室里亮得刺眼的灯,还有医生手里闪着寒光的手术刀。缓过一阵劲,林秀兰向送魏梦笙来的老师连连道谢,并请了假。老师临走前,看着魏梦笙,又回头对林秀兰说了句:“林姐,同学们说你家梦笙最近经常像丢了魂一样,呆呆愣愣的。趁着这次请假,你多观察观察她吧。”
魏梦笙躺在候诊床上,听得一清二楚,脸上顿时一阵发烫,涌上一股深深的无奈。丢了魂?他们哪里知道,她是真的会“丢魂”啊。只是此刻腹痛未消,她连辩解的力气都没有,只能紧闭着双眼,假装没听见。
所有人都离开后,林秀兰回自己科室交代了工作,才又回到急诊室。“好点没?”她摸了摸魏梦笙的额头,“要是不太痛了,我们就先回家,吃点消炎药观察着。免得在这儿,你又胡思乱想怕得慌。”
魏梦笙睁开眼,看了看母亲眼角的细纹,又默默感受了一下腹部的情况。刚才吃下去的消炎药似乎开始发挥作用了,那种尖锐的绞痛减轻了不少,变成了隐隐的坠痛。她点了点头,撑着坐起身。
母女俩搀扶着回了家,母亲把药和半杯水搁在床头,转身要走时,又折回来,手指点了点她的额头:“别硬撑,夜里杨叔叔值班,真到那份上,刀子是躲不过的。化脓了变成腹膜炎,那可不是闹着玩的。”她把体温计塞进魏梦笙枕头底下,“口干就抿点水,尽量少喝,量着点体温,烧起来了,还要做手术打麻药的,我看啊神仙也救不了你这一刀了......”
房门虚掩后,屋里静得能听见窗外卖冰棍的吆喝声。魏梦笙蜷着腿,腹疼像退潮的水慢慢往下落,眼皮却越来越沉,没多大一会儿,就坠进了梦里。
她常说自己是去跟周公开会,这回周公没露面,倒有个声音缠上来,像浸了晨露的蛛丝,轻轻搔着耳廓:“不能开刀哦,麻药会把天眼糊住的。但是别怕,梦里我们都在呢。”
她在梦里咂咂嘴,腹疼竟轻得像没发生过。迷糊间听见隔壁的电视声,滋滋啦啦的,是大哥托外贸局的关系弄来的黑白电视,全院头一份。她不怎么待见这物件,电视屏幕出现雪花时,她总被支使着爬上房顶转天线,天线杆上的锈渍能蹭满手心。
“小丫头,小丫头,醒醒,醒醒咯......”有人晃她的肩头,睁眼就看见大哥举着黄桃罐头,笑得露出白牙,“来段罐头之歌,我就知道你馋这口了。”
魏梦笙撑着坐起来,无奈地笑。可不是么,她从小只要头疼脑热,黄桃罐头就是家里的“灵丹妙药”,比阿司匹林还管用。大哥伸手摸她额头,忽然朝外屋喊:“妈!这丫头真发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