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元三年,小寒。
“难产——!”
卫子夫一声凄厉的尖叫,如同一把淬了冰的刀,悍然撕裂了兰林殿死一般的寂静。
稳婆连滚带爬地扑出殿门,一头撞在冰冷的廊柱上,额头瞬间见血。
她顾不得疼,整个人像一滩烂泥般跪在雪地里,声音抖得像风中最后一片残叶。
“陛下!卫夫人她……胎位不正,血流不止!”
“恐……恐只能保一个!”
风雪呼啸着灌进长廊,瞬间冻结了空气中最后一丝暖意。
刘彻玄色的衣角被狂风卷起,猎猎作响,他却纹丝不动。
他站在那里,像一尊即将被风雪侵蚀、寸寸开裂的冰雕。
卫青身上的铁甲发出一声不堪重负的呻吟,他猛地向前踏出一步,手,已经握住了腰间的刀柄。
“你说什么?”
刘彻缓缓转身。
没有咆哮,没有雷霆之怒。
他的声音很轻,轻得像一片雪花落地,却让那稳婆的灵魂,都在瞬间冻结。
那双狭长的丹凤眼,此刻是一片沉寂的、望不见底的血海。
“朕。”
“再说一次。”
他走上前,玄色的帝王靴踩在积雪上,发出“咯吱”的声响,每一步,都像踩在殿外所有人的心脏上。
他居高临下地看着那团抖成一团的血肉,字字如刀。
“去告诉太医院那群废物。”
“一个时辰。”
“听不见两声心跳,朕就让他们所有人的心,都永远停跳。”
“滚进去!”
稳婆被那股无形的杀气狠狠掀翻,手脚并用地爬回了殿内。
身后紧闭的殿门,隔绝了两个世界。
殿内是卫子夫凄厉的声音;
殿外是一片死寂,落针可闻。
廊下只剩下风雪的呼啸,和两个男人压抑到极致的,几乎停滞的呼吸。
刘彻没有再看那扇门。
他盯着庭院中那棵在风雪中摇曳的光秃秃的梅树,仿佛要用目光,将它看出一个窟窿。
一个父亲的恐惧。
一个帝王的怒火。
两种本该水火不容的情绪,在他体内疯狂搅动,几乎要将他撕裂。
他不能表现出丝毫软弱。
他是天子。
天子,从不做选择。
天子,只下命令。
卫青站在他身后三步远处,像一尊沉默的铁塔。
他听着殿内那压抑的、断续的、属于他阿姊的痛苦喘息。
他的心,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死死攥住,每一次收紧,都挤出血来。
时间,被拉扯成一根即将绷断的弦。
平阳公主带着玉娇和东方朔赶到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人间炼狱般的景象。
她刚想开口,就被刘彻一个眼神制止。
那眼神里没有姐弟之情,只有一片不容惊扰的焦土。
所有人,都成了这片焦土上,沉默的石像。
不知过了多久。
也许一个时令,也许只是一个瞬间。
“哇——!”
一声响亮清脆的啼哭,如同一道创世的惊雷,悍然劈开了这片死寂。
成了!
卫青紧绷的身体骤然一软,铁甲哗啦作响,他用刀鞘狠狠撑住地面,才没有当场倒下。
刘彻的身体,却僵在原地。
他不敢动。
他怕,这是一场幻觉。
殿门开了。
稳婆抱着一个明黄色的襁褓,脸上分不清是汗水、泪水还是血水,她用尽全身力气,喊出了那句救赎的谶言。
“恭喜陛下!贺喜陛下!”
“母女平安!”
“是……是位公主!”
公主。
不是皇子。
刘彻的呼吸停滞了一瞬。
他缓缓走上前,动作僵硬得像一具被抽去灵魂的提线木偶。
他从稳婆颤抖的手中,接过那个小小的,皱巴巴的,散发着奶香和血腥气的婴孩。
很小。
很软。
她闭着眼,长长的睫毛像蝶翼,在微弱的光线下轻轻颤动。
就是这个小东西。
刚才,差一点,就让他失去了一切。
一股陌生的、滚烫的情绪,轰然冲破了他用权谋和冷酷筑起的心防。
那不是简单的喜悦。
是失而复得的后怕。
是血脉相连的战栗。
更是……一种瞬间燃起的,蛮横的,要将全世界都踩在脚下,只为护她周全的,疯狂的念头。
皇子?
一个皇子,是储君,是国本,是所有阴谋的靶心。
他需要小心翼翼地平衡,需要被祖制和朝臣束缚。
可公主……
一个他刘彻的帝女,他拼上性命才保下来的第一个孩子,她是什么?
她是一面盾。
可以让他名正言顺地厚待卫氏,将卫青这把最锋利的好刀,彻底握在手中的盾。
她是一柄剑。
可以让他肆无忌惮地倾注父爱,用这份“偏爱”,去敲打椒房殿,去警告长秋宫,去震慑整个前朝后宫的剑。
公主好。
公主,才好!
这个念头,如电光石火,在他脑中轰然炸开。
他忽然笑了。
那笑声很轻,却驱散了满院的风雪。
他伸出那只执掌玉玺的手,用指节,极其笨拙地,触碰了一下那温热柔软的脸颊。
然后,他抱着孩子,猛然转身。
那一刻,焦灼的父亲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位挟裹着雷霆之威的帝王。
他的目光扫过跪了一地的宫人内侍,扫过惊疑不定的平阳,最后,落在了卫青的身上。
“传朕旨意!”
声音不高,却如巨石投湖,激起滔天巨浪。
所有人,包括平阳公主,都将头埋得更低。
“卫氏子夫,克顺克柔,诞育帝女,功在社稷。”
“赐金印,协理后宫!”
人群中响起一片倒吸冷气的声音。
这,只是开始。
“朕的帝女,天命所钟,当享世间至高的荣耀。”
刘彻的声音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带着不容置喙的霸道。
“赐名,纁,刘纁。”
“小字,昭华。”
他低头看了一眼怀中的孩子,眼神瞬间温柔,但再次抬起时,已是君临天下的威严。
“即日起,破格晋封为……”
“长公主!”
长公主!与平阳长公主爵位相同!
刘纁,刘昭华,卫长公主!
这几个字词,如两道天雷,在庭院中轰然炸响!
满场死寂!
大汉开国以来,闻所未闻!
帝女一出生,便被封为长公主,享封地!
这不是恩宠!
这是宣告!
这是用至高无上的皇权,为这个刚刚降生的女婴,铸造了一面无人敢挡,无人敢议的——金盾牌!
东方朔摇着蒲扇的手,停了。
他看着那个抱着婴儿,神情狂热又冰冷的帝王,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升起。
这位陛下,不是在宠女儿。
他是在用自己的血脉,下一盘惊天动地的棋。
平阳公主攥紧了丝帕,她看着自己的弟弟,眼中的震撼,渐渐被一抹复杂难言的笑意取代。
在所有人的寂静与惊骇中,刘彻再次低下头。
他无视了整个世界。
他的眼中,只剩下怀里那个小小的婴孩。
他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轻轻地,印下一个承诺。
“昭华。”
“朕的昭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