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央宫,宣室殿。
死一般的寂静。
殿内没有点燃熏香,只有一股凝滞的、属于权力的铁锈味,沉重得压在每个人的肩上。
“陛下,清河王刘乘……薨了。”
郭舍人的声音,在空旷的大殿里没有激起一丝波澜,像一颗石子投入深渊。
刘彻批阅奏章的手,停了。
朱砂笔的笔锋在冰冷的竹简上,洇开一个刺目的墨点。
像一滴凝固的,不祥的血。
“怎么死的?”
他没有抬头,声音平静得可怕。
“旧疾复发,忧惧而终。”
刘彻嘴角扯出一个冰冷的,毫无温度的弧度。
忧惧而终。
好一个忧惧而终。
三个月,第三个。
淮南王刘安,这条盘踞在帝国南方的毒蛇,他用“削藩”这把刀,用得比自己这个天子,还要顺手。
不够忠心的棋子,被他以雷霆之势,拔除得干干净净。
刘彻正欲开口,殿外突然传来一阵急促到变形的脚步声,悍然撞破了殿内的死寂。
一名驿使连滚带爬地冲了进来,甲胄上还沾着泥浆与草屑,声音嘶哑得如同破锣。
“陛下!关东八百里加急!”
“关东之地,爆发大、大蝗灾!”
“遮天蔽日,禾苗尽毁,颗粒无收!”
驿使的身体剧烈颤抖,仿佛亲眼见过那人间地狱,声音里带着血腥气。
“已有……易子而食之惨状!”
天灾。
在这个“天人感应”的时代,这无疑是对他推行新政最致命,最响亮的一记耳光。
刘彻将手中的朱笔,重重掷在御案上。
啪!
坚硬的笔杆应声而断。
人祸未平,天灾又起。
他胸中那股被压抑了太久的怒火,像一头被囚禁的洪荒巨兽,疯狂地冲撞着牢笼,几乎要将他的理智焚烧成灰。
“姨夫!”
一个稚嫩清脆的童声,如一道清泉,突兀地闯入这片死寂。
霍去病像颗小炮弹,挣脱了乳母的手,直接撞进他怀里。
卫子夫抱着昏昏欲睡的小昭华,缓步跟在后面。
“姨夫,老师今日说,‘攘外必先安内’,是何意?”
刘彻胸中翻腾的暴戾,被这声天真的询问奇异地刺了一下。
他抱起霍去病,眼中的冰霜却未曾融化分毫。
“那去病告诉姨夫,是何意?”
“就是先把家里不听话的坏蛋收拾了,再去管外面那些只会汪汪叫的大匈奴!”
“去病真聪明,就是要收拾家里不听话的。”
刘彻的目光终于有了一丝柔和,他越过霍去病那颗毛茸茸的小脑袋,落在卫子夫平静无波的脸上。
“你这几日的身子,皇姊已经告知于朕。太医怎么说?”
她将昭华放下,走到他身后,没有去碰他紧绷的太阳穴。
她的手,轻轻落在他那只因愤怒而紧握成拳的手上。
她的声音很轻,却像一把淬了火的匕首,精准地,刺入这盘死局的核心。
“陛下,天欲降灾,亦会赐下祥瑞。”
刘彻的瞳孔,猛地一缩。
卫子夫直视着他的眼睛,那双古井无波的眸子里,映着他此刻的暴怒与无措,她一字一顿。
“臣妾,有身孕了。”
刘彻没有说话,但脸上的轮廓却在烛火下显得愈发柔和坚毅。
他看着卫子夫平静却坚定的眼神,心中那头冲撞的野兽,瞬间找到了利爪与獠牙。
他发出一声极低的冷笑,眼底是属于猎人的,嗜血的兴味。
“子夫,你说,明日的朝会,会不会很精彩?”
“我猜,有一出大戏会唱起来。”
卫子夫面容虽是含笑而柔和,眼神却有丝丝凉气。
“但这出戏,陛下才是最终的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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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宣室殿,朝会如期而至。
御史大夫庄青翟第一个出列执笏,老脸上满是悲愤,老泪纵横。
“陛下!强行削藩,宗室离心!推行酷政,人心惶惶!”
“如今上天示警,降下蝗灾,此乃陛下失德之兆啊!”
他重重叩首,声震大殿。
“请陛下暂停新政,废黜酷吏,安抚宗亲,以平天怒!”
“请陛下暂停新政!”
他身后,旧臣勋贵乌压压跪倒一片。
声浪排山倒海,仿佛要将御座上那个年轻的帝王彻底淹没。
他们想借“天意”,逼他自断臂膀。
刘彻端坐于上,面无表情。
深邃的丹凤眼,平静地看着阶下这场早已写好剧本的表演。
退一步,就是万丈深渊。
就在此时,一个懒洋洋的声音从角落响起,像一把不合时宜的蒲扇,轻轻扇开了这凝滞的空气。
“陛下,臣有本奏。”
东方朔摇着他那把笏板,当蒲扇似的,晃悠悠地走了出来。
他看也不看跪了一地的同僚,对着御座懒洋洋地拱了拱手。
“臣夜观天象,见紫微星旁,有妖星作祟。”
“其光黯淡,其气污秽,与关东蝗灾之气,南北呼应。”
他顿了顿,目光像是无意地扫过队列中脸色微变的武安侯田蚡。
“此妖星,不在天上,在淮南。”
庄青翟如被当众挑衅的怒狮,猛然回头,厉声喝道。
“东方朔!你一介郎官,安敢在此妖言惑众!”
“御史大夫急什么?”
东方朔眨了眨眼,一脸无辜。
“莫非,你也懂观星?”
“你!”庄青翟被怼得一时语塞。
太史令司马谈适时出列,声音平稳,像一块落下的巨石。
“禀陛下,昨夜天象,微臣与东方大人一同所观,确有此事。”
这是一锤定音。
东方朔这才转身对刘彻正色道,脸上是前所未有的严肃。
“陛下,蝗灾乃天灾,亦是人祸!当务之急,非是空谈德行,而是开仓放粮,赈济灾民!”
“臣请陛下,即刻派钦差,携钱粮往关东,捕蝗安民!”
“至于那‘妖星’……”
东方朔拖长了语调,像是在吊所有人的胃口。
“不如,请廷尉张汤大人,去淮南走一趟。”
刘彻眼中,闪过一丝转瞬即逝的赞许。
“丞相,”他开口,“你,以为呢?”
许昌跪倒在地,冷汗早已浸透了厚重的朝服。
“臣……臣以为,当以赈灾为主!然,天灾示警,新政或可暂缓……”
刘彻笑了。
他缓缓从御座上站起。
一步。
一步。
走下九层御阶。
整个大殿,鸦雀无声。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仿佛在等待最后的宣判。
“丞相之言,有理。”
他的声音在死寂中清晰可闻。
“天降蝗灾,确因妖星作祟。”
他的目光扫过庄青翟,扫过田蚡,扫过所有跪在地上的人。
“但上天有好生之德,既降灾祸,亦会降下甘霖。”
他停在殿中,环视群臣,语气陡然变得威严神圣,充满了不容置疑的君威。
“就在昨日,太医令确诊,卫夫人身怀六甲,再添龙裔!”
轰——
这个消息,比蝗灾的惊雷更响亮,更震撼!
“此,非是寻常喜事!”
刘彻的声音响彻大殿,如神只之音。
“此乃上天赐予我大汉的祥瑞,以镇妖邪!”
天灾?
妖星?
在皇嗣降临这泼天的祥瑞面前,不堪一击!
他不给任何人反应的时间,雷霆之声再次炸响。
“传朕旨意!”
“其一,命东方朔为钦差,携国库钱粮、兰林殿捕蝗之法,即刻赶赴关东,赈灾安民!敢有阻挠者,立斩无赦!”
“其二,卫夫人身怀龙裔,乃我大汉祥瑞,天降甘霖。非但不避,更要迎难而上!新政推行,力度加倍,扫清妖氛,以迎麟儿!”
“其三……”
刘彻转身,目光落在队列末尾,那个从始至终沉默如铁的廷尉张汤身上。
他的声音轻得只有张汤一人听见。
“去淮南,告诉那‘妖星’,朕在看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