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皇帝决定召见陈远的圣旨,如同在暗流汹涌的紫禁城中投下了一颗巨石,激起了层层难以预测的波澜。
司礼监值房内,烛火摇曳。王承恩屏退了左右,独自看着那份关于设立“首席执政官”的圣旨底稿,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眼底深处掠过一丝复杂的光芒。他与陈远确有香火之情,也欣赏其才干,但作为皇帝的家奴,他更清楚崇祯那敏感多疑的性子。陈远此番进京,是机遇,更是巨大的风险。一步踏错,便是万劫不复。
“但愿陈远小子,能明白陛下的苦心,也能……把握好分寸。”王承恩喃喃自语,手指无意识地敲打着桌面。
与此同时,内阁首辅周延儒的府邸密室中,却是另一番景象。周延儒面色阴沉,他对面的几位心腹御史和给事中,更是义愤填膺。
“元辅!陛下此举,简直是自毁长城啊!那陈远何德何能,竟可位列巡抚之上,总揽三省大权?这置我等于何地?置朝廷法度于何地?”一名御史激动地说道。
“是啊,元辅!此例一开,各地督抚纷纷效仿,要求扩权,这朝廷还如何统御天下?”
周延儒慢悠悠地品着茶,眼中却闪烁着老谋深算的光芒:“急什么?陛下只是给了他一个名头,一年的时间。这一年,是机遇,更是枷锁。北地那个烂摊子,是那么好收拾的?皇太极是那么好对付的?他陈远若做得好,是理所应当;若做不好,或者出了一点纰漏……呵呵,到时候,不用我们动手,陛下的刀,自然就会落下去。”
他放下茶杯,冷冷道:“派人盯紧点,陈远进京后的一举一动,见了什么人,说了什么话,都要给本官查得清清楚楚!特别是……他和宫里(指王承恩)的往来!”
除了文官集团,京营的勋贵、甚至一些潜伏的后金细作,都在密切关注着陈远的动向。这位即将进京的“首席执政官”,已然成为了整个北京城权力漩涡的中心。
十日后,陈远轻车简从,只带了沈炼和一小队精锐护卫,抵达了北京城。他没有入住驿馆,而是下榻在之前通过海贸司暗中购置的一处不起眼宅院。
翌日,乾清宫西暖阁。
这是陈远第一次面对面见到大明帝国的最高统治者——崇祯皇帝朱由检。与他想象中不同,眼前的皇帝虽然穿着龙袍,但身形消瘦,眉宇间凝聚着一股化不开的忧愤和疲惫,唯有那双眼睛,依旧锐利,仿佛能看透人心。
“臣,北直隶巡抚……兼领北地三省首席执政官陈远,叩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陈远依足了礼数,跪拜行礼。他能感受到身后沈炼如同影子般的存在,以及暖阁内外那无数道或明或暗的审视目光。
“平身。”崇祯的声音带着一丝沙哑和疏离。他没有赐座,而是直接开始了问话,语气咄咄逼人,如同审讯:
“陈远,你可知朕为何准你所请,设这‘首席执政官’?”
“臣愚钝,请陛下明示。”
“只因北地已到了生死存亡之秋!朕希望你能成为大明的擎天之柱,而非……霍乱之源!”崇祯目光如炬,紧紧盯着陈远。
“臣惶恐,必当竭尽全力,以报陛下知遇之恩,绝无二心!”陈远应对得体。
接着,崇祯一连串尖锐的问题,如同连珠炮般砸向陈远,这便是后世史书所载的“君臣十问”:
“你安置流民数十万,所耗钱粮巨万,从何而来?与那‘海贸司’、‘平准银库’有何关联?是否与民争利?”
“你练兵数万,装备精良,只听你号令,朝廷兵部难以调遣,此举何意?”
“你设‘数据司’,监控官民隐私,权同厂卫,意欲何为?”
“你擅改盐铁专卖,触动无数人利益,可知已成人眼中钉、肉中刺?”
“你与司礼监王承恩往来密切,可是欲效前朝阉党故事?”
“你奏报中言,‘民信票’可与白银挂钩,若滥发无度,致使民怨沸腾,该当何罪?”
“你开拓海贸,与那郑芝龙、乃至西洋番夷往来,可有通敌之嫌?”
“你要求‘便宜行事’之权,若借此排除异己,构陷忠良,朕该如何制你?”
“一年之期,若北地未能焕然一新,边防未能固若金汤,你当真愿伏法?”
“最后一个问题,”崇祯的身体微微前倾,声音压得更低,却带着刺骨的寒意,“你陈远,究竟是要做大明忠臣,还是……王莽、曹操?”
每一个问题,都直指要害,充满了猜忌和杀机。暖阁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侍立的太监们连呼吸都屏住了。沈炼的右手,已然悄悄按在了腰间的软剑上。
陈远深吸一口气,他知道,这是最关键的时刻。他的回答,将决定他乃至整个大名府集团的命运。
他没有惊慌失措,更没有慷慨激昂地表忠心,而是以一种异常冷静和坦诚的态度,逐一回应。他引用数据,列举事实,解释每一项政策的初衷、运作方式和已取得的成效。他承认过程中的艰难和引发的矛盾,但强调这是在当时情况下最优的选择。对于权力,他表示需要权力是为了更高效地解决问题,并再次重申接受朝廷监督和一年期限的承诺。
最后,面对那个最诛心的问题,陈远抬起头,目光清澈而坚定地迎向崇祯审视的目光:
“陛下,臣之心,天地可鉴。臣所求,非为个人权位,实为社稷安危,华夏衣冠不绝于神州!若臣有丝毫王莽、曹操之心,甘受天谴,人神共戮!臣愿为陛下手中最锋利的剑,斩尽世间一切魑魅魍魉;亦愿为陛下驾下最忠诚的马,纵使肝脑涂地,亦要驮着这大明江山,闯出一条生路!”
他的话语,没有华丽的辞藻,却带着一种发自肺腑的真诚和不容置疑的决绝。
崇祯死死地盯着陈远的眼睛,似乎想从这双年轻的眼眸中,看穿他内心深处最真实的想法。许久,许久。
暖阁内静得可怕,只有蜡烛燃烧时偶尔发出的噼啪声。
终于,崇祯紧绷的身体微微松弛了一些,他缓缓靠回椅背,挥了挥手,语气中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疲惫:
“记住你今日说的话。去吧,好好做你的‘首席执政官’。朕……看着你。”
陈远知道,这第一关,他算是勉强过去了。但他更清楚,皇帝心中的猜忌并未完全消除,京城的暗流只会更加汹涌。
他躬身退出暖阁,走出乾清宫。北京冬日的阳光照在他身上,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权力的巅峰,亦是风暴的中心。他的加冕之路,注定要以无数的明枪暗箭和如履薄冰的谨慎来铺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