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接连几日的阴霾并未散去,寒风依旧料峭,卷着深秋的肃杀之意,穿透高墙深院,直抵人心。
云芷坐在芷兰苑的暖阁内,临窗翻阅着一本泛黄的医书,炭盆里的银骨炭烧得正旺,偶尔爆出一两声轻微的噼啪脆响,却驱不散她眉宇间凝着的淡淡思虑。
云枫已被废逐,柳媚儿遭受重创近乎疯癫,府中碍眼之人逐一剪除,眼下看似风平浪静,她却深知,这不过是暴风雨来临前短暂的宁谧。
生母苏清婉的死因,始终是她心头一根未曾拔除的尖刺,每每思及,便觉隐痛难安。
那不仅仅是血海深仇,更是她在这异世立足,必须理清的根源。
“小姐,”翠儿轻手轻脚地进来,为她换上一杯新沏的热茶,低声道,“李嬷嬷那边,奴婢按您的吩咐,又送了些温补的药材过去,只说小姐感念她冬日腿疾易犯,聊表心意。”
云芷抬眸,眼中掠过一丝赞许。
翠儿如今行事越发稳妥周到了。
“她可说了什么?”
“李嬷嬷收下了,神色很是感激,拉着奴婢说了好些话,提及老夫人近来因柳姨娘……因柳氏之事,心绪不宁,连带着对松寿堂的下人也苛刻了几分。”
翠儿顿了顿,压低声音,“奴婢顺着她的话,隐约提了提小姐近日梦魇,总梦见先夫人,心下难安,想寻些旧人问问先夫人往日喜好,也好供奉一番,以求心安。”
云芷指尖轻轻划过书页边缘。
这是个稳妥的由头,孝心为表,不易引人怀疑。“她如何反应?”
“李嬷嬷当时沉默了片刻,眼神有些飘忽,只叹道‘先夫人确是仁善之人,去得太早’,并未接奴婢寻旧人的话头。”
翠儿微微蹙眉,“小姐,她是否不愿……”
“非是不愿,而是谨慎。”
云芷放下医书,走到窗边,望着窗外枯寂的庭院,“她在云府沉浮数十载,深知明哲保身之道。
母亲去世多年,旧事重提,尤其是涉及柳媚儿,她岂能不掂量轻重?
她在观望,也在权衡利弊。”
对于李嬷嬷这等精明世故之人,空泛的恩惠与情分不足以令其冒险。
需得让她看到此事于己无害,甚或有利,至少,要让她觉得,站在自己这边,远比缄默不言更为稳妥。
“那……我们接下来该如何?”
翠儿问道。
“备一份厚礼,我亲自去松寿堂给老夫人请安。”
云芷转身,目光清冷,“有些话,需得当面说,有些态,也需得当面表。”
次日,云芷带着翠儿,捧着几样上好的血燕和一支老山参,前往松寿堂。
云老夫人因寿宴上柳媚儿疯癫之事,自觉颜面大损,这些日子一直称病不出,院中气氛也格外沉闷。
云芷到时,李嬷嬷正从屋内出来,见了她,忙敛衽行礼:
“大小姐来了,老夫人刚服了药,正歇着呢。”
“无妨,我略坐坐便走。”
云芷示意翠儿将礼物交给一旁的小丫鬟,目光温和地落在李嬷嬷略显蹒跚的腿上,“嬷嬷的腿疾,近日可好些了?前次送来的药膏可还合用?”
李嬷嬷连声道:
“劳大小姐挂心,用了您的药膏,这老寒腿舒坦多了,夜里也能睡个安稳觉了。
大小姐医术通神,老奴感激不尽。”
“嬷嬷客气了,不过是举手之劳。”
云芷浅浅一笑,步入厅中,并未立刻坐下,而是站在那幅略显陈旧的《松鹤延年图》前,似是随意观赏,“祖母这里,到底还是旧日气象,让人心生宁静。
只是物是人非,想起母亲在时,常在此陪祖母说话解闷,如今……”
她语带感伤,恰到好处地停住。
李嬷嬷垂首站在一旁,不敢接话。
云芷转过身,看着李嬷嬷,声音压低了些,却带着不容置疑的认真:
“嬷嬷是府中老人,更是祖母身边最得力的人,有些事,芷儿也不瞒你。
我近日总梦魇,梦见母亲说她去得不明不白,心中孤苦。”
她顿了顿,观察着李嬷嬷细微的神色变化,“我知嬷嬷当年曾得母亲些许照拂,母亲仁善,想必也不愿见嬷嬷为难。
我只想寻当年为母亲接生的稳婆,问一问母亲生产前后的细节,聊慰思念之苦,绝无他意,更不会牵连嬷嬷。”
她的话语恳切,却又在“不明不白”、“绝无他意”等词上,留下了足够的想象空间。同时,点明李嬷嬷曾受苏清婉恩惠,若一味推拒,反倒显得忘恩。
李嬷嬷面色变幻,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角,内心显然经历着激烈的挣扎。
云芷也不催促,只静静品着茶,给她思量的时间。
许久,李嬷嬷才像是下定了决心,上前一步,声音细若蚊蚋:
“大小姐既有此孝心,老奴……老奴也不敢隐瞒。当年为夫人接生的稳婆,姓孙,原是京畿一带颇有名气的产婆,夫人去后不久,她便举家迁走了,据说是回了通州老家。”
云芷心中一动,通州,离京城不远不近。
李嬷嬷继续道:
“老奴也是多年前偶然听人提起,说是在通州下辖的……清河县一带,似乎有人见过她。年月久远,也不知她是否还在世,更不知具体住处。
老奴……只知道这些了。”
通州,清河县。虽只是一个模糊的方向,但对云芷而言,已是至关重要的线索。
“多谢嬷嬷。”
云芷起身,对着李嬷嬷微微颔首,目光深邃,“嬷嬷今日之言,芷儿铭记于心。
他日若有所需,芷儿定当回报。”
她并未许诺具体何物,但这份承诺,已然足够。李嬷嬷松了口气,又似有些不安,忙道:
“大小姐折煞老奴了,老奴只是……只是不忍见大小姐思母心切。”
离开松寿堂,寒风拂面,云芷却觉得胸中一股热流涌动。
线索已然浮现,接下来,便是顺藤摸瓜。
回到芷兰苑,她立刻唤来墨影。
“通州,清河县,找一个名叫孙婆子的稳婆,年约六旬,曾是京城知名的产婆。”
云芷言简意赅,“暗中查访,勿要惊动任何人,尤其是……柳家旧部可能留意的地方。”
墨影领命,身影如鬼魅般悄无声息地退下。
翠儿有些激动:“小姐,找到了孙婆子,是不是就能知道先夫人去世的真相了?”
云芷眸光幽深:“人证固然关键,但若无人证物证相互印证,终究难成铁证。
找到她,只是第一步。”
她望向窗外灰蒙蒙的天空,“但愿这位孙婆子,还活着,并且,愿意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