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心寺的清晨是在一片湿冷的雾气与断续的钟声中到来的。云芷起身后,只觉得四肢百骸仍残留着昨日淋雨后的酸涩,但一碗热参汤下肚,丹田处隐隐有暖意流转,精神倒是清明了不少。
翠儿一边伺候她梳洗,一边小声嘀咕:“小姐,这寺里的斋饭真是清汤寡水,送来的馒头都是冷的。奴婢方才想去厨房要些热粥,那帮仆妇竟推三阻四,眼神躲闪,没个痛快话。”
云芷对着模糊的铜镜,将一缕碎发抿至耳后,神色平淡无波:“意料之中。柳媚儿既存了心思要‘伺候’好我们,又怎会让我们过得舒坦?日后饮食方面,你多留心些。”
正说着,禅房那单薄的门板被人不轻不重地叩响了。
翠儿开门一看,却是昨日引领她们入住的那个知客僧,身后还跟着两个低眉顺眼的粗使婆子。
知客僧双手合十,语气还算客气,眼神却带着几分疏离与不易察觉的戒备:
“云施主,寺中后山有几处泉眼,水质清冽,最宜烹茶。夫人特意吩咐了,说大小姐在府中惯用泉水,让寺里每日为您供应。这两位婆子会负责挑水,只是需劳烦您身边的这位姑娘每日清晨一同前去,以示诚心,也好认认路。”
话说得冠冕堂皇,挑不出错处。但让翠儿一个贴身丫鬟每日跟着去荒僻的后山挑水?云芷心中冷笑,柳媚儿这磋磨人的手段,真是无孔不入,且总能找到看似合理的借口。
翠儿脸色一白,显然也觉出不对劲,求助似的看向云芷。
云芷目光扫过那两名垂首的婆子,皆是身材粗壮,面色木然。她微微一笑,对知客僧道:“有劳师父安排。翠儿,既然如此,你便每日随两位妈妈去一趟吧,正好也活动活动筋骨。”
翠儿只得低声应下。
知客僧宣了声佛号,便带着那两名婆子离开了。只是转身之际,云芷敏锐地捕捉到其中一名婆子嘴角极快闪过的一丝僵硬诡异的弧度。
人刚走,翠儿就急得快哭了:“小姐!那后山听说路陡林深,她们明显没安好心!您怎么就答应了?”
“不答应,她也能找出别的由头。”云芷语气冷静,走到窗边,看着那三名僧人婆子消失在晨雾中的背影:
“与其让她在暗处使绊子,不如将计就计,看看她究竟想玩什么把戏。你记住,跟紧她们,只在泉眼附近活动,莫要深入山林,一旦发现任何不对,立刻大声呼救,往回跑。”
她顿了顿,从袖中取出一个小巧的、用油纸包着的药粉塞进翠儿手里:“这是我之前制的迷香粉,威力不大,但扬出去能让人瞬间眼鼻呛涩,头晕片刻。贴身藏好,以防万一。”
翠儿紧紧攥住那包药粉,如同攥住一根救命稻草,用力点了点头。
与此同时,京城丞相府书房内,气氛却比静心寺的晨雾更加凝滞。
云文渊负手立在窗前,眉头紧锁,听着身后管家云忠的低声回报。
“……宫里贵妃娘娘又递了话出来,问替嫁之事为何迟迟未有进展。太子殿下那边似乎也等得有些不耐烦了。”
云忠的声音带着小心翼翼,“老爷,您看这……夫人虽将大小姐送去了静心寺,可终究不是长久之计。皇后的意思模棱两可,这万一拖久了,太子殿下那边……”
云文渊猛地转过身,脸上带着烦躁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惶恐:“不耐烦?他有什么可不耐烦的!若不是他们柳家姐妹非要搞这出李代桃僵的戏码,何至于如此被动!如今倒来催我!”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火气。说到底,他虽贵为丞相,但在皇室与后族权势面前,依旧如履薄冰。太子是柳贵妃的儿子,是未来的国君,他得罪不起。柳贵妃在宫中圣宠不衰,他也开罪不得。
“静心寺那边……夫人可安排妥当了?”他压低声音问,眼中闪过一抹复杂的情绪,那毕竟也是他的嫡女,虽不喜其生母,多年不闻不问,但真要取其性命,终究……
云忠垂下眼,声音更低:“夫人已传话过去,说是……‘山风凛冽’,让寺里‘尽心’伺候。”
云文渊闻言,沉默了片刻,最终那一点点微末的父女之情终究被对权势的渴望与畏惧所压倒。
他挥了挥手,语气带着一丝疲惫与决绝:“罢了!既然已走到这一步,便再无回头路。你让夫人抓紧办,务必处理干净,不要留下任何首尾。另外……”
他沉吟一下,道:“替我递帖子去东宫,就说……就说我近日得了一方前朝古砚,欲请太子殿下赏鉴。”
他不能把所有希望都寄托在柳媚儿的“后手”上,必须亲自去太子那里探探口风,稳固关系。若是静心寺那边顺利……云瑶嫁入东宫之事,或许还能挽回。
云忠立刻领会,躬身道:“是,老爷,老奴这就去办。”
待云忠退下,云文渊独自留在书房内,看着窗外庭院中凋零的花木,心中莫名涌起一阵不安。
那个自乡下接回来后就一直沉默寡言、逆来顺受的嫡女,何时竟变得如此令人捉摸不透,甚至能引得皇后派嬷嬷特意探查?
他隐隐觉得,事情或许不会如柳媚儿所预料的那般顺利。
而静心寺后山,翠儿战战兢兢地跟着那两个沉默寡言的婆子,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湿滑的山路上。
雾气弥漫,林深幽静,只闻脚步声和远处模糊的水声。她一只手紧紧攥着袖中的药粉,另一只手心全是冷汗。
一名婆子忽然停下脚步,回头看了她一眼,那眼神浑浊,却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冰冷。
“小姑娘,前面路滑,跟紧了,可别……走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