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言一出,朝堂之上顿时响起一片压抑的吸气声。
狄青这一招极其狠辣,直指狄尚贪墨、拥兵自重、不顾国计民生的要害,其心可诛。
无数道目光瞬间投向五皇子狄尚,有惊疑,有审视,有幸灾乐祸,也有担忧。
狄尚面上依旧沉稳,心中却冷笑连连。
他出列一步,对着龙椅躬身,声音不卑不亢,清晰有力:“陛下明鉴。七弟所言,实乃片面之词,更是不明就里。”
他抬起头,目光坦然的迎向狄青充满恶意的视线,朗声道:“‘尚毅’所得收益,除按时足额缴纳赋税外,其余款项,绝大部分皆投入于研发新式农具、改良耕作之法,以及在偏远州府建设新式学堂、医馆,此乃儿臣奏报陛下、并得首肯之长远国策,旨在固本培元,富民强国。”
狄尚顿了顿,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嘲讽弧度,声音掷地有声:“而且正在研发建设新的店铺,此乃‘尚毅’扩大经营、吸纳更多客源、创造更多赋税来源之根基。非是儿臣吝啬,而是深知取之于民,用之于民,方为长久之道。若将所有收益尽数投入军备,无异于竭泽而渔。此等浅见,七弟身为皇子,难道不知?”
狄尚的反击有理有据,直接将狄青的指控定性为“浅见”和“不明就里”,更抬出了北境王的首肯,占据了道德和政策的制高点。
“一派胡言!”狄青身后,一名依附他的御史立刻跳了出来,尖声反驳,“五殿下!研发农具、开设学堂医馆,固然是好事,但岂能与强军卫国相提并论?边境不稳,何谈民生?你大肆扩张店铺,广积财富,却不思报效国家,增强武备,其心何在?莫非另有所图?”
“正是!五殿下莫非想效仿前朝巨贾,富可敌国,凌驾于王权之上不成?”狄青一派的官员纷纷出言附和,言辞激烈,句句诛心。
“荒谬!”狄尚一系的官员也不甘示弱,立刻站出来据理力争,“强军需有根基,无富庶之民,何来强盛之兵?五殿下所为,正是固本培元,功在千秋。尔等目光短浅,只知穷兵黩武,才是祸国殃民!”
“你说谁祸国殃民?!”
“说的就是你们这些只会空谈误国的酸儒!”
朝堂之上,瞬间吵作一团。
狄青派与狄尚派各执一词,针锋相对,唾沫横飞,引经据典,互相攻讦。场面之激烈,几乎要将金銮殿的屋顶掀翻。
中立的大臣们噤若寒蝉,低着头,不敢卷入这场皇子之间的风暴。
而龙椅之上的北境王,却始终一言不发。
他微微闭着眼,手指有一下没一下的轻轻敲击着龙椅扶手,仿佛在聆听一出与自己无关的闹剧。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既看不出对狄青指控的愤怒,也看不出对狄尚辩解的认同。
他就那么静静的坐着,任由自己的两个皇子和他们的党羽在下面吵得面红耳赤,不可开交。
这种高深莫测的沉默,比任何雷霆之怒都更让人心头发毛。
争吵的双方声音都不自觉的低了下去,目光时不时地瞟向龙椅,揣测着圣意。
就在这吵嚷声达到一个高峰,却又因为帝王的沉默而显得有些后继乏力时,北境王缓缓睁开了眼睛。
那双苍老却锐利如鹰隼的眸子,平静的扫过下方如同斗鸡般的群臣。
然后,他用一种极其平淡、甚至带着点漫不经心的口吻说道:“要不你们先吵?”
几个字,如同定身咒,瞬间让整个金銮殿陷入一片死寂,落针可闻。
所有争吵的声音戛然而止,所有人都僵在原地,惊诧的看着龙椅上的帝王。
北境王仿佛没看到众人的目瞪口呆,继续用那平淡得令人心悸的语气,慢悠悠的补充道:“分了胜败,再通知朕。”
说完,他竟真的作势要起身。
这……这是什么意思?
让皇子和大臣们像市井泼妇一样在金銮殿上继续吵,吵出个结果再告诉他?这简直是闻所未闻,是对整个朝堂最大的漠视和嘲讽。
“父王息怒!”狄青和狄尚几乎同时反应过来,脸色煞白的躬身请罪。
群臣也哗啦啦跪倒一片,高呼“陛下息怒!”
北境王似乎被这齐声呼喊“挽留”住了,刚抬起一半的身体又缓缓坐了回去。
他的目光,终于第一次,带着明确的目标,落在了站在最前列、脸色微微发白的狄青身上。
那目光并不锐利,却带着一种沉重的、洞悉一切的压迫感。
北境王盯着狄青,看了足足有三息的时间,然后,用一种仿佛只是随口一问,却又字字千钧的语气,缓缓开口:“刚回来,就搞事情?”
他微微偏了偏头,语气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冷意:“是太闲了吗?”
这轻飘飘的一句话,如同九天惊雷,狠狠劈在狄青的头顶。
他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干干净净,身体不受控制的微微晃了一下,仿佛承受不住这突如其来的重击。
父王这话是什么意思?警告?敲打?还是……已经认定了他就是幕后搅动风云之人?
狄青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天灵盖,巨大的恐惧瞬间攫住了他。
他慌忙低下头,几乎将身体躬成了九十度,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儿臣不敢!儿臣……儿臣只是忧心国事……”
“忧心国事?”北境王淡淡的重复了一遍,听不出喜怒,“那就多操心点‘该操心’的事。”
他不再看狄青,目光转向下方依旧跪着的群臣,语气恢复了帝王的威严,“退朝。”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群臣如蒙大赦,齐声高呼。
北境王起身,在太监的簇拥下,头也不回的离开了金銮殿。
直到那明黄色的身影消失在殿后,紧绷的空气才稍稍松动。
大臣们纷纷起身,彼此交换着惊魂未定的眼神,低声议论着,快步离开这是非之地。
狄青依旧保持着躬身的姿势,僵在原地,脸色惨白,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
父王最后那几句话,像冰冷的鞭子抽在他心上,让他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慌和羞辱。
而站在他不远处的狄尚,此刻心中却翻涌着巨大的惊愕和一丝难以置信的庆幸。
父王这次竟然站了他这边?
这太意外了,完全不符合北境王一贯坐山观虎斗的风格。
狄尚看着狄青那副失魂落魄的样子,又想起北境王那句“刚回来就搞事情”,一个念头电光火石般闪过脑海——难道因为赵元奎的事在警告狄青?也是对自己的某种补偿或者安抚?
狄尚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面上不动声色,只是看了一眼还僵在原地的狄青,然后也转身,随着人流,离开了这座刚刚经历了一场无声风暴的金銮殿。
只是他的步伐,比来时,轻松了几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