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青太需要北境王的相信了,哪怕只有一丝可能。
北境王终于放下了奏章,目光落在跪伏在地、身体因激动和恐惧而剧烈颤抖的儿子身上。那目光深邃、平静,没有愤怒,没有质疑,甚至没有一丝波澜。仿佛狄青声嘶力竭的控诉,只是拂过耳边的微风。
“起来说话。”北境王的声音依旧平淡,听不出喜怒。
狄青身体一僵,却不敢违逆,艰难的撑起身子,重新站起,脸上泪痕交错,眼神带着最后的不甘。
北境王看着他,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直接击碎了狄青最后那点可怜的期望:“朕让你去大楚,与昨夜之事无关。”
狄青睁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的看着他。
无关?
怎么可能无关?
朝堂上所有人都认定了是他?
父王那雷霆般的处置,分明就是坐实了他的罪名……
北静王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身体微微后靠,手指轻轻敲击着光滑的桌面,发出笃笃的轻响,在这安静的书房里显得格外清晰。
“你太单纯了,老七。” 他的语气,竟带上了一丝近似于“语重心长”的意味,然而这“温情”听在狄青耳中,却比最锋利的刀还要冰冷刺骨。“心思都写在脸上,毫无心计,被人当枪使了还懵然不知。”
狄青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脊椎直冲头顶。
单纯?
当枪使?
北境王的目光锐利如鹰隼,仿佛要穿透狄青的灵魂:“朝堂之上,波谲云诡,你根基浅薄,性情冲动,留下来,只会被有心人利用,卷入更深的漩涡,最后粉身碎骨。”
他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一种刻意营造的、令人窒息的“关切”:“远离北境,去大楚看看他国气象,沉下心来,才是对你的保护。”
保护?
狄青的心沉到了无底深渊。
这冠冕堂皇的“保护”,包裹着的是赤裸裸的放逐和舍弃。
“朕也是万般不舍,等朝堂理顺了,局势稳定了,”*北静王继续说着,仿佛在描绘一个美好的未来图景,“朕自然会召你回来。”
这句话像一根虚幻的稻草,在狄青绝望的深渊里飘荡,但他知道,那只是海市蜃楼。
父王口中的“理顺”,恐怕就是狄尚彻底站稳脚跟,再无威胁之时。那时,谁还会记得他这个被放逐的弃子?召他回来?恐怕他早已无声无息的死在大楚某个阴暗的角落了。
“你是朕的儿子,老五也是朕的儿子。”北境王的语气变得“温和”了些,甚至带上了一丝“希冀”,“父王希望看到的是你们兄弟和睦,将来能互相扶持,共同撑起我北境的江山。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互相倾轧,骨肉相残,徒然消耗国力,让外敌有机可乘!”
兄弟和睦?
互相扶持?
狄青听着这无比讽刺的话语,看着北境王那张毫无破绽、充满了“帝王慈父”光辉的脸,只觉得胃里一阵翻江倒海的恶心。
就在刚才,金銮殿上,父王亲手将他推入万劫不复的深渊,坐实了他“骨肉相残”的罪名。
所有一切的矛盾,都因为父王召他回王城,去形成他那所谓的制衡。他努力去达成父王的期许,扰乱狄尚的势力和根基,到头来,反手把他弃了,一点预兆都没有。
现在,却在这里教导他要“和睦”?这虚伪,这冷酷,彻底碾碎了他心中最后一点对父爱的幻想。
这就是生在皇家的悲哀吧,不够优秀,就难以存活。
所有的冤屈,所有的愤怒,所有的质问,都卡在了喉咙里。
再多的辩解,在父王这精心构筑的、名为“保护”和“期望”的牢笼面前,都显得如此苍白可笑,如此毫无意义。
一股巨大的、冰冷的疲惫感席卷了狄青全身,抽干了他最后一丝力气。
他明白了,彻彻底底的醒悟了。
父王不需要真相,只需要结果。一个能平息事态、稳住大楚、清除麻烦、还能彰显帝王“深谋远虑”与“慈爱”的结果。
而他,就是那个被选中的、最完美的牺牲品。
辩解?徒劳。
哀求?无用。
愤怒?只会让自己死得更快。
他用力的吸了一口气,仿佛要将这御书房里所有虚伪的空气都吸进肺里,再彻底吐尽。他挺直了早已僵硬麻木的脊背,再次对着书案后那个掌控着他命运、也掌控着整个北境的男人,深深一揖。
这一次,他的动作不再僵硬,反而带着一种认命后的平静。
声音也不再嘶哑颤抖,而是低沉、平稳,听不出任何情绪,如同死水:“父王……用心良苦,儿臣……明白了。”
“明白了”三个字,轻飘飘的落下,却仿佛耗尽了他一生的力气。
北境王看着儿子眼中最后一丝光亮彻底熄灭,只剩下死寂的灰烬,满意的点了点头。
他需要的,就是这个“明白”。
“明白就好,回去准备吧,父王自会跟楚怀蘅说清楚,让他对你多加关照。”
狄青没有再说话,再次深深一揖,然后转身,一步一步,极其缓慢却异常坚定的走出了御书房。
阳光从门外涌进来,照亮了他离去的背影,那背影挺直依旧,却笼罩着一层挥之不去的、永恒的孤寂与冰冷。
那扇沉重的殿门在他身后缓缓关上,隔绝了殿外的光,也彻底隔绝了他与北境王城、与过去的一切联系。
御书房内,北境王重新拿起一份奏章,目光落在上面,却仿佛穿透了纸张。
他端起手边的茶盏,轻轻呷了一口,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深不见底的平静。
一个麻烦解决了,一个信号发出了,一场可能的危机暂时平息了。
至于那个被牺牲掉的儿子……他深邃的眼眸里,没有一丝涟漪。
棋子,就该有棋子的归宿。
废物,也能用残喘,发挥最大的作用。
老五会不会感激他呢?
再制造一种平衡,还是任其发展,光芒毕露呢?
应该不会有人猜到,昨夜是他的手笔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