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他起身,绕过桌案,亲自走到周文渊面前。
明黄的龙袍下摆停在老臣模糊的泪眼前。
“先生,”锦荣帝的声音恢复了平日的清朗,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温和,他伸出手,稳稳地扶住了周文渊颤抖的手臂,“起来说话。”
周文渊愕然抬头,泪眼朦胧中,对上锦荣帝那双深邃难测的眼眸。
那里面没有愤怒,没有猜忌,只有一片沉静的、仿佛能容纳惊涛骇浪的深海。
锦荣帝手上用力,不容置疑的将老丞相搀扶起来,让他坐回椅上,甚至拿起自己的丝帕递了过去。
“朕跟你说这些,”锦荣帝坐回主位,目光灼灼的直视着惊魂未定的周文渊,“并非疑心先生。”
他语气斩钉截铁,带着帝王的威严,“恰恰相反,朕若疑你,此刻你已在诏狱之中,而非在此与朕共进晚膳。”
周文渊拿着丝帕的手还在抖,眼神里是劫后余生般的茫然与不解。
“朕只是觉得,”锦荣帝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棋手面对乱局的凝重,“这些‘证据’,太过拙劣,拙劣到可笑。见不得光的勾当,竟能‘多次’被人撞见?这栽赃的手段,连三岁孩童的把戏都不如。”
他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那是帝王的轻蔑。
周文渊闻言,剧烈跳动的心稍稍平复,但随即又被更大的疑惑攫住。
不是怀疑他?那陛下为何要如此吓他?
锦荣帝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指尖轻轻敲击着桌面,发出规律的轻响,如同战鼓的前奏:“先生乃三朝元老,历经风雨,智计无双。朕今日宣你,是想问问先生,”他身体微微前倾,目光锐利如刀,直刺周文渊心底,“这一连串的事——军粮被劫,矛头直指北境;紧接着,如此拙劣的构陷,目标却是你这位当朝丞相……你不觉得,这背后像有一只无形的手,在刻意搅动风云,唯恐天下不乱吗?”
他顿了顿,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地将那令人窒息的图谋点破:
“到底是谁,在背后推动这一切?是谁,如此迫不及待的,想挑起大楚与北境的战火?!”
烛火跳跃了一下,将锦荣帝棱角分明的脸庞映照得半明半暗。
他抛出的问题,像一把无形的钥匙,瞬间打开了更宏大也更危险的棋盘。
周文渊的冤屈被暂时按下,取而代之的是对帝国更深重危机的洞察与恐惧。三年前的旧伤疤,此刻仿佛与眼前的新阴谋产生了某种诡异的共鸣。
老丞相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翻腾的心绪,浑浊的老眼深处,属于智者的光芒重新凝聚。
他知道,真正的较量,不在战场,而在朝堂,在这暗流汹涌的宫墙之内。
他必须冷静下来,与这位深不可测的帝王一起,找出那藏在阴影里的毒蛇。
他缓缓开口,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沙哑,却已有了分析的力度:“陛下明察秋毫。此环环相扣,用心歹毒。若老臣被冤下狱,朝堂必乱,北境战事若起,内忧外患,得益者……”
他脑中飞速闪过几个名字,但证据呢?
那只看不见的手,会是谁?
——
北境王城
踏入那高耸、冰冷、刻着狼图腾的宫门时,侍毅的脊背瞬间绷紧,如同拉满的弓弦。
阔别多年,每一块熟悉的石板,每一根熟悉的廊柱,都像淬毒的针,狠狠扎进他尘封的记忆里。
他下意识地攥紧了拳头,指节因用力而发白,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带来一丝尖锐的痛感,才勉强压住那股几乎要冲破胸膛的窒息感。
不是恐惧,是翻江倒海般的恨意与悲凉。
狄戎那张阴鸷得意的脸,父王在谗言下投来的猜忌与失望的眼神,被构陷时的百口莫辩,被推下山崖的不甘与屈辱……
无数画面在他脑海中疯狂闪现、撕扯。
更深的,是源于血脉、无法割舍的担忧。父王的身体,真的如外界所传那般糟糕了吗?
这担忧混着恨意,几乎要将他撕裂。
一只微凉却柔软的手,轻轻挽住了他僵硬如铁的胳膊。
蓝芯兰贴近他,声音压得极低,带着温润,却清晰的传入他耳中:“你看起来好奇怪,放松些,没人认得你。”
她的话语像一股清泉,瞬间浇熄了他心中几欲焚城的烈焰。
他回神,对上蓝芯兰那双盛满关切与安抚的眸子。
心头的万钧重压仿佛被她眼里的柔光撬开了一丝缝隙。
被她这样亲昵地挽着,感受着她身上淡淡的、令人安心的药草清香,脸上不受控制的泛起一阵热意。
那股几乎要将他吞噬的戾气和旧伤带来的剧痛,竟被冲淡了几分。
他深吸一口气,努力放松紧绷的肌肉,低低“嗯”了一声。
一旁的老神仙将两人的互动尽收眼底,尤其是侍毅那瞬间的羞赧,忍不住翻了个大大的白眼,无声的嘟囔了一句:“毛头小子…”
随即又恢复了那副仙风道骨、万事不入心的模样。
南之枝走在稍后,神情冷峻如冰封的湖面。
她已得知了北境王对当年昭武城惨剧并不知情、事后重罚狄戎的内情。两个国家之间的恩怨纠葛,她漠不关心。她心中只有一个信念:让狄戎血债血偿,祭奠昭武城万千亡魂。
——
北境王寝殿
殿内弥漫着浓重的药味和一种迟暮的衰败气息。
曾经威震草原、令大楚也颇为忌惮的北境王,此刻虚弱的躺在宽大的床榻上,脸色是病态的蜡黄,眼窝深陷,呼吸微弱而急促。
短短一年,他仿佛老了十几岁,曾经夹杂在黑发中的零星银丝,如今已彻底化为一片刺目的花白,如同覆盖了一层寒霜。
侍毅的目光落在北境王脸上,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骤然缩紧。
他强迫自己移开视线,看向别处,喉头却不受控制地滚动了一下,眼眶瞬间泛起一阵难以抑制的酸涩和潮红。
那些被恨意压制的孺慕之情,在这一刻汹涌的翻腾上来。
他记忆中的父王,是高大、威严、如同草原上不落的雄鹰,而眼前这个枯槁的老人……
残酷的现实无声的诉说着这一年他的煎熬与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