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总管的徒弟夏公公一到,前院方才因那套黄金马具而喧腾的空气,刹那间归于平静。所有仆役都屏住了呼吸,视线在院中几位主子身上悄然流转。
夏公公脸上挂着滴水不漏的笑容,这满院能晃瞎人眼的奢靡,于他而言不过是寻常景致,“咱家给林姑娘请安了。”他微微躬身,姿态不卑不亢,“陛下听闻姑娘入京,龙心甚悦,特命咱家前来探望,还给姑娘备了些薄礼。”
一抹惊喜的潮红,瞬间从林芷容的脖颈蔓延至脸颊,她万万没料到,自己才入京一日,竟能得天子垂问!她连忙屈膝下拜,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臣女林芷容,叩谢陛下天恩。”拜下的瞬间,她眼角的余光难以自持地瞥向一旁的苏晚晚,那上扬的嘴角与刻意挺直的腰背,无一不在炫耀着这份来自天子的、独一无二的体面。
几个小太监捧上托盘,上面是皇帝的赏赐:一套温润的羊脂玉头面,几匹月白色的织金云锦,还有几盒上等的滋补药材。每一样都清雅贵重,完美地诠释了何为世家贵女的体面。
夏公公看着林芷容感激涕零地收下赏赐,嘴角的弧度愈发意味深长,他转向萧衍,意有所指:“王爷,陛下说了,林姑娘是您的嫡亲表妹,又是远道而来的客,您可要好生照料,莫要怠慢了。”
萧衍依旧面无表情,只是盯着夏公公的眼神骤然变冷,那是一种野兽审视猎物般的寒意,让周遭的空气都仿佛凝滞了。就在众人心惊胆战,以为他要当场发作时,他唇角却勾起一个毫无温度的笑:“谨遵父皇教诲!””
送走夏公公,他脸上的笑容立刻消失了,“林小姐,”他的声音客气而疏离,“东西你收好,若是缺什么,只管跟魏管家说。”说完,他再不看林芷容那张惨白的脸,转身走向苏晚晚。
“晚晚,时辰不早了,西域新来的舞姬,怕是等急了。”语毕,他极其自然地伸手揽住苏晚晚的腰,两人旁若无人地相携离去。只留下林芷容僵在原地,怀中捧着的华美赏赐此刻却重逾千斤,院中仆役们低垂着头,那压抑的沉默与无声的注视,比任何嘲笑都更让她难堪。
芷兰院。
挥退所有下人,萧衍将苏晚晚紧紧圈在怀里,下巴抵在她的发顶,胸膛因压抑的笑意而轻微震动,“阿姐,”他低声说,声音里是藏不住的愉悦,“今日,真真是以黄金为甲,拿珠玉作刃。”
“他想用一个女人来恶心我,试探我。”苏晚晚靠在他怀里,声音平静,却带着刺骨的寒意,“我就要让他知道,他的试探,在我这里,连个响儿都听不见。”
“可这样一来,他只会盯我们盯得更紧。”萧衍的笑意淡去,添了几分凝重。
“那又如何?”苏晚晚抬起头,直视着他的眼睛,“盯得越紧,才越能看清我们这出戏,演得有多逼真。”
她从他怀里挣脱出来,走到书桌前,铺开一张京城的舆图,“光演戏是不够的,猎人依旧在笼外。”她的指尖,在舆图上缓缓划过。“我们如今看似风光,实则不过是困于樊笼的兽,猎人的眼睛无处不在。金银再多,也只是冰冷的死物,砸不破这牢笼。必须让这些钱活起来,变成我们的耳目手足,替我们去笼外探路布局。”
苏晚晚的指尖,在舆图上京城西郊的位置重重一点,那里驻扎着拱卫京畿的三大营之一,“衍盛行采买奢靡之物是第一步,让金钱流动起来,在途经的每个关口,每个驿站,都留下我们的人,织就一张连接南北的情报网。听风楼是耳,探市井流言,引舆论风向。苏记食肆是根,用一碗饭,收拢那些最底层,却也最容易被忽略的人心。凌云就是我们伸向阴暗角落里的第一条根须。”
萧衍的目光追随着她的手指,冰冷的舆图在他眼中仿佛活了过来,变成了一盘正在激烈厮杀的棋局,“可这些还不够。”苏晚晚的手指,从西郊的京营,划向城东的漕运码头,“兵和钱,才是这世上最硬的东西。”
她抬眼望向萧衍:“高显的北疆驻军远水难解近渴,但他在京营中门生故吏遍布。不如你以游猎为名,频繁出入京郊,与那些中下层军官‘偶遇’,赏酒、赏钱,记住他们每个人的脸和名字。”
“钱更要握在自己手里。”苏晚晚的指尖,最终落在了苏杭的位置,“我让常亦安在苏杭买庄子,不是为了养金鱼,而是要将手,插进江南的盐税和漕运里,那里才是大周朝真正的钱袋子。”萧衍伸手,覆上她在舆图上的手,他什么都没说,只是重重地点了点头,他眼底清晰地映着她的身影。
从那一日起,靖王府的荒唐,更是传遍了整个京城。秋去冬来,飞雪覆盖了琉璃瓦,王府的暖阁里却夜夜笙歌,舞姬的裙摆旋出燥热的暖风。及至春日消融,冰雪化尽,那座比皇家园林更精巧的九曲桥也已在后花园拔地而起,时光便在这日复一日的奢靡与喧嚣中,悄然流走了半年。
京城的百姓早已对靖王府的奢靡见怪不怪,津津乐道的是,靖王殿下为博那位苏姑娘一笑,竟真的从西域重金买回一整个舞乐团,日日笙歌不休。
而林家的表小姐林芷容,依旧住在揽月轩,她像一株被强行移栽到喧嚣浮华之地的幽兰,渐渐失去了原有的清雅,变得沉默而憔悴。她曾数次试图在萧衍面前展现才情,或抚琴,或作画,可萧衍的眼中,从来都只有那个一身红衣、笑得张扬明艳的苏晚晚。他可以陪苏晚晚用黄金打造的鱼竿钓一下午鱼,却不愿听她弹一首完整的《广陵散》。渐渐地,林芷容彻底死了心,每日只待在院中,看着满园奢华,眼神空洞,像一个没了灵魂的精美人偶。
这一切的荒唐,都通过无数双眼睛,事无巨细地传入宫中,摆在皇帝的御案上。皇帝只是看着那些密报,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容,甚至在一次小朝会上,当着满朝文武,笑着斥责弹劾萧衍的御史:“年轻人贪玩是天性,随他去吧。”
这一日,苏晚晚正在新修的暖阁里,翻看常亦安从江南送来的账本,明账上是采买各种奇珍异宝的天价开销,每一笔都大得令人咋舌。而另一本暗账上,记录的却是这些“开销”真正的去向:一笔笔银子化作人情,渗透进漕运的每一个关节;一座座临水庄园成了南来北往商客交换情报的秘所;以衍盛行为中心,一张巨大的商业网络,已将江南的财富,源源不断地与京城连接起来。
“姑娘。”凌云的身影无声地出现在门口,他如今更高更壮实,眉眼间的稚气褪尽,只剩下鹰隼般的锐利。他身后跟着一个穿着七品官服的年轻人,正是周启,外放半年,政绩斐然,此番回京,已是吏部文选司主事,掌管京官考核升迁。
“周启,拜见姑娘。”周启对着苏晚晚,行了一个极深的大礼。他永远记得,是眼前这个女子,在他最潦倒绝望时,给了他一碗饭,一份尊严,一个平步青云的机会。
“周大人,不必多礼。”苏晚晚放下账本,亲自为他倒了杯茶,又派人去隔壁王府请来了萧衍,三人在书房密谈了一个时辰。送走周启,凌云又递上一封密信:“姑娘,这是北疆高将军派人送来的。”
苏晚晚拆开,信上只有寥寥数语,高显的夫人已能下床走动,信末以顿挫笔锋写道:拙荆已能扶杖漫步庭中,见十年来未见之春光。此恩重于泰山,末将无以为报,唯北疆十万儿郎与此残躯,静候王爷钧命。
苏晚晚将信纸凑到烛火上,看着它化为灰烬,兵、钱、权,棋子,终于都活了,她正要开口,院外却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魏忠几乎是冲进了暖阁,“王爷!姑娘!宫里……宫里出事了!”
萧衍的身影从暖阁内室快步走出,一把扶住魏忠:“说,怎么回事!”
“福……福总管亲自来了!”魏忠喘着粗气,“陛下……陛下他……咳血了!”
咳血!
这两个字如同一道惊雷,苏晚晚和萧衍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同样的震惊。他们演了半年的戏,就是为了让那位猎人放下手中的弓,可谁也没想到,猎人竟自己病倒了。
福总管就站在芷兰院门口,身后跟着数名大内高手,将整个院子围得水泄不通,他看着从暖阁里走出来的萧衍和苏晚晚,脸上再没了往日的笑意,只剩下一种山雨欲来的凝重,“王爷,苏姑娘。”福总管的声音沙哑而疲惫,“陛下有旨,宣靖王即刻入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