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从喧闹的主街拐入僻静的后巷,稳稳停在苏记食肆的后门,外头的哭嚎与怒骂声隔着一道墙,变得有些沉闷,却更像贴在耳边的催命鼓,一声声敲在心上。
苏晚晚提着裙摆下车,脸上不见半分血色,只有那双总是亮晶晶的眼睛,此刻沉得像一潭不见底的深水。
“姑娘,您不能进去!里面乱得很!”青画急忙拉住她,满眼都是惊慌。
苏晚晚拨开她的手,只吐出两个字:“开门。”
守在后门的伙计早已吓得六神无主,哆哆嗦嗦地拉开门栓。一股混杂着饭菜香、汗味和馊味的浑浊空气扑面而来。
后厨一片狼藉,平日里干净整洁的灶台锅碗被推得东倒西歪,几个年轻的伙计缩在墙角,脸色煞白。秦芳红着眼眶,正死死护着一口还没来得及送出去的汤桶,她的发髻散了,脸上还有一道清晰的划痕,瞧着狼狈不堪。
一见苏晚晚,秦芳的眼泪“唰”地就下来了,声音都哑了:“东家……我对不住您,我没护好食肆……”
“别哭,不怕,”苏晚晚喜怒不显,声音平静,“天还没塌,牌匾碎了,再换一块就是了。人呢?被抓走的棚主和伙计,叫什么名字?”
她的冷静,像一剂定心针,让慌乱的后厨瞬间安静下来。
秦芳抹了把泪,定了定神,回道:“棚主是王二,伙计叫石头和根生,都是老实本分的人,绝不会做那等黑心事!”
“我知道。”苏晚晚走到灶台边,揭开一个装着米饭的木桶,米是上好的新米,蒸得颗粒分明。她又看了看旁边桶里剩下的菜,是白菜炖豆腐和红烧肉,都是寻常菜色。
“东家,外面的人都指着这锅菜!”一个伙计颤声说,“他们非说……就是吃了这个才犯病的!”
苏晚晚的目光落在墙角,那里堆着几只刚换下来的泔水桶,她走过去,示意伙计:“打开。”
一股酸腐的气味涌出,苏晚晚蹙了蹙眉,用火钳在里面拨了拨,除了些残羹冷炙,并无异常。
“东家,您这是做什么……”秦芳不解。
“下毒,要么下在锅里,要么下在碗里。”苏晚晚丢下火钳,语气依旧平淡,“锅里若有毒,吃过的人都该倒下,而不是只有那几个。若只下在几个人的碗里,除非下毒之人有三头六臂,能在众目睽睽之下精准投毒而不被发现。所以,问题不在我们的饭菜。”
她环视了一圈吓得不敢出声的众人:“是那些‘病人’,自己有问题。”
“姑娘,您的意思是,他们是装的?”青画瞪大了眼睛。
“装?死三个人,可不是装得出来的。”苏晚晚扯了扯嘴角,满是讥诮,“太子殿下好大的手笔,为了给我栽这个赃,竟不惜用几条人命来铺路。”
她转身看向秦芳:“现在,听我吩咐。第一,把王二,石头和根生的家人都安顿好,告诉他们,人我一定会救回来,苏家养他们一辈子;第二,将后厨所有剩下的饭菜,全部封存,一样都不许倒,贴上封条,就说是要等官府来查验。”
秦芳重重点头:“奴婢明白!”
“青画,”苏晚晚看向她,“你立刻去靖王府,不必找王爷,直接去见魏忠告诉她,苏记食肆出了人命,我被堵在这里,让他务必请林太医来一趟。就说,我请他来……验尸。”
“验尸”两个字,让在场的人都打了个寒颤。
“姑娘,您要亲自去前面?”青画急了。
“砸了我的牌匾,就是砸了我的饭碗。我若不出去,他们还以为我苏晚晚是怕了。”苏晚晚理了理微乱的鬓发,声音不大,却透着一股狠劲,“我倒要看看,他给我准备的这出戏,到底有多精彩。”她深吸一口气,转身便向着前堂走去。
前堂与后厨,不过一帘之隔,却是两个世界。
苏晚晚一出现,鼎沸的人声有片刻的停滞,随即爆发出更汹涌的声浪。
“黑心老板出来了!”
“杀人凶手!还我儿子的命来!”一个老妇人哭嚎着就要扑上来,被旁人死死拉住。
她没有看那些群情激愤的百姓,目光径直落在躺在地上的那几个“病人”身上。他们面色青紫,嘴角挂着白沫,身体还在微微抽搐,瞧着确实是中毒之兆,旁边,还有三具用草席盖着的尸体。
“各位乡亲,各位食客。”苏晚晚开口了,“我是苏记食肆的东家,苏晚晚。”
“你还有脸出来!”
“赔钱!赔命!”
苏晚晚不理会那些叫骂,径直走到那锅被指认有毒的白菜炖豆腐前,拿起一个干净的空碗,亲手盛了满满一碗。
在无数惊愕的目光中,她举起筷子,稳稳夹起一块豆腐,没有丝毫犹豫地送入口中。
“既然大家说,这饭菜里有毒,能吃死人。”她一边吃,一边平静地说,“那我这个做老板的,理应第一个来尝。若真有毒,今日我便陪着这三位死者,一起上路,黄泉路上,也好当面给他们赔个不是。”
整个食肆门口,刹那间鸦雀无声。所有人都被她这个举动镇住了,呆呆地看着那个身形纤细的女子,一口一口地,将那碗“毒菜”吃得干干净净,连汤都喝得一滴不剩。
她放下碗筷,用帕子擦了擦嘴角,目光扫过全场。
“我吃完了。”她的声音依旧平稳,“现在,我站在这里,等着看看半个时辰后,我是不是也会跟他们一样,口吐白沫,一命呜呼。”
人群开始骚动,窃窃私语声四起,“她……她怎么敢吃啊?”
“难道饭菜真的没毒?”
就在这时,一道尖锐的嗓音划破了人群的议论:“好一个伶牙俐齿的妖女!当众狡辩,还敢妖言惑众!”
众人回头,只见一队官差推开人群,为首的,正是顺天府尹。他一脸正气,指着苏晚晚厉声喝道:“苏氏晚晚,你涉嫌在吃食中下毒,害死三条人命,罪证确凿!来人,将这黑心商贩给本官拿下,打入大牢!”
苏晚晚看着他笑了,笑意未达眼底,满是冰冷的嘲讽。
“府尹大人来得可真是时候。”她不退反进,迎上那队如狼似虎的官差,“只是不知,大人所说的罪证,在何处?是人证,还是物证?又是如何查验,便断定毒源就在我这食肆之中?”
顺天府尹脸色一沉:“大胆刁民!见了本官还敢狡辩!本官办案,何时需要向你交代?给本官拿下!”
几名官差立刻上前,手中冰冷的镣铐闪着寒光,青画和秦芳惊呼着想冲上来,却被死死拦住。
苏晚晚站在原地,静静地看着那镣铐离自己越来越近,就在那镣铐即将锁上她手腕的瞬间,一道清冷的男声毫无征兆地响起,“本王的钦差督查府刚成立,顺天府就给本王送了这么大一桩案子,张府尹,你倒是勤勉。”
人群自动分开一条道路,靖王萧衍一身玄色蟒袍,缓步而来,他身后跟着十七,再后面,是数十名身着飞鱼服,腰佩绣春刀的王府亲卫,那肃杀的气场,让整个长街的温度都仿佛降了几分。
萧衍没有看苏晚晚,他的目光径直落在了顺天府尹的脸上,那眼神平静无波,却让后者瞬间汗流浃背。
“下……下官参见靖王爷!”顺天府尹连忙躬身行礼,声音都在发颤,“王爷,此案……此案人命关天,下官也是奉命行事……”
“奉命?”萧衍唇角勾起一抹弧度,“奉谁的命?太子,还是父皇?”
顺天府尹的冷汗“唰”地就下来了,支吾着说不出话。
萧衍不再理他,从亲卫手中接过一道明黄色的卷轴,当众展开,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响彻全场。“奉陛下圣谕:京中弊案丛生,民怨滔天,特命钦差靖王萧衍节制三法司,凡涉民怨之大案,皆可督办,以正国法!”
他顿了顿,目光从那张明黄的圣旨上移开,直直地看向顺天府尹,声音里听不出任何温度,“‘苏记食肆’一案,本王接手了。所有涉案人等,即刻起,由专案督查府收押看管。”
他收起卷轴,目光终于落在苏晚晚身上,“苏晚晚,你,跟本王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