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衡轻轻地将门带上,隔绝了那压抑许久的哭声,也隔绝了那份他渴望已久,却又近乡情怯的温暖。
他高大的身躯靠在斑驳的土墙上,仰起头,看着屋檐上透出的几缕天光,眼眶里的那抹红色,久久没有褪去。
澹台明羽站在他身后几步远的地方,看着姐夫那宽阔却显得有几分孤单的背影,心里五味杂陈。他想说点什么,却又觉得任何言语在此时都显得苍白无力。
院内的哭声渐渐平息,化作了母子三人低低的、带着哽咽的絮语。
“走吧。”赵衡率先迈开步子,声音已经恢复了平稳,“让他们娘仨好好说说话,我们去看看弓弩。”
提到正事,澹台明羽的精神立刻为之一振,脸上的激动之色再次浮现
他快步跟上赵衡的步伐,声音都拔高了几分,“姐夫,我跟你说,铁臂张带着那帮工匠,这一个月就跟疯了似的,一个个红着眼睛,除了吃饭睡觉,手里的活就没停过!大哥说,那帮人看图纸的眼神,比看自家婆娘都亲!”
穿过几排错落的营房,绕过一片开辟出来的菜地,前方豁然开朗。
清风寨后山的一大片空地,已经被平整成了校场。此刻,校场的中央,二十名身材精悍的汉子分作两列,肃然而立。他们手中,都横持着一具造型奇特的器械。
那东西通体呈现出一种深沉的暗色,主体是坚硬的韧木,但在关键的受力部位和机括处,都包裹着闪烁着幽光的精铁。它比寻常的弓要短,却显得更为厚重、结实,前端一个金属的脚蹬环,充满了力量感。最引人注目的,是弩身上方那个小巧的、可以容纳数支箭矢的木匣,以及那个结构复杂、由齿轮和摇柄组成的机括。
它静静地躺在士卒们的手中,没有弓的优雅,却透着一股冰冷、致命的工业美感,像一只只蓄势待发的钢铁猛兽。
澹台明烈正站在队列前方,负手而立。他身穿一身寻常的劲装,但那股久经沙场的沉凝气势,却比任何甲胄都更具威慑力。
看到赵衡和澹台明羽走来,他的脸上露出一丝难以抑制的振奋。
“妹夫,你来了。”他迎了上去,目光灼灼地看着赵衡,“看看吧,铁臂张和弟兄们的心血。”
赵衡点了点头,没有说话,径直走到队列前。
一个负责打造兵器的头目,铁臂张,连忙迎了上来,脸上混杂着激动、崇敬和一丝等待考官评判的忐忑。
“姑……姑爷……”
赵衡从一名士卒手中接过一架神机弩。入手很沉,比预想中还要重上三分。他用手摩挲着弩身,感受着那坚韧木料上细密的纹理,指尖划过包裹的铁皮边缘,光滑平整,没有一丝毛刺。
他将弩托在手中,仔细检查着那个最为核心的机括。齿轮咬合得严丝合缝,扳机的位置和力度都经过了细致的调校。他甚至将弩凑到眼前,对着光亮,审视着弩身上那道用来引导箭矢的浅槽。
“凹槽的打磨,可以更光滑一些,能减少箭矢射出时的摩擦。”赵衡的声音很平静,像是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铁臂张闻言,神色一紧,连忙点头:“是,是,属下记下了!下一批一定改进!”
赵衡又检查了一下那个可以快速上弦的绞盘结构,随即点了点头,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赞许:“但核心的传动和激发结构,你们做得比我想象的还要好。特别是这个扳机连杆,用料扎实,连接处的处理也很精妙。铁臂张,你是个天才。”
简单的一句“天才”,让这个满手老茧的工匠大师瞬间涨红了脸,激动得浑身都在发抖,比大当家赏他十斤猪肉还要高兴。
“不敢当,不敢当!都是姑爷的图纸画得好,小的……小的只是个照图施工的匠人……”
澹台明羽在旁边看得心急,催促道:“哎呀,姐夫,光看有什么用!得试试威力啊!大哥,快让他们试试!”
澹台明烈眼中也充满了期待,他等这一刻已经等了太久了。他一挥手,沉声喝道:“上靶!”
远处,几名汉子吃力地抬来了五面厚重的盾牌。那不是寻常步卒用的圆盾,而是用在守城战中,由数层硬木板和一层生牛皮压制而成的塔盾,专门用来抵御箭矢和滚石。
盾牌被牢牢地固定在百步之外的木桩上,在阳光下,像五堵坚实的矮墙。
“百步?”澹台明羽皱了皱眉,“大哥,是不是太远了?军中最精锐的强弓手,在这个距离上,也只能保证命中,想要破开这种塔盾,根本不可能。”
“试试。”澹台明烈只说了两个字,但语气中的自信,却不容置疑。
“第一列,上弦!”他下达了命令。
十名士卒动作整齐划一,将神机弩前端的脚蹬踩在地上,弯腰,将摇柄插入机括,然后轻松地转动起来。
没有寻常弓手开弓时那种青筋暴露、肌肉贲张的吃力感,伴随着一阵“嘎吱嘎吱”的机括绞动声,坚韧的牛筋主弦被缓缓拉开,稳稳地扣在了扳机槽中。整个过程,不过三五个呼吸。
接着,他们熟练地从腰间的箭囊里取出一支半尺来长的特制弩箭,放入弩身的凹槽。那弩箭比寻常的箭矢要短、要粗,箭头是三棱形的,闪着骇人的寒光,专门为了破甲而设计。
“举弩!”
十架神机弩被同时举起,遥遥对准了百步外的盾靶。
“放!”
没有弓弦离手时那清脆的“嗡”声,取而代之的,是十声沉闷而有力的机括撞击声!
“梆!梆!梆!梆!……”
十道黑影,仿佛挣脱了束缚的闪电,撕裂空气,发出一阵令人牙酸的尖啸,瞬间便跨越了百步的距离!
下一刻!
“噗!噗!噗!噗!……”
一连串沉重得如同巨锤砸在闷鼓上的声音响起!
那五面足以抵挡寻常刀砍斧劈的重型塔盾,在这一瞬间,就像是被热刀切过的牛油。
只见木屑四溅,十支弩箭,无一例外,尽数深深地钉入了盾靶之中!
有三四支箭,甚至直接贯穿了厚实的盾靶,只留下一截颤巍巍的箭羽,在风中嗡嗡作响!
整个校场,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人都被眼前这一幕给震慑住了。
澹台明羽的嘴巴张得能塞下一个鸡蛋,他死死地盯着那些盾牌,脸上的表情,从难以置信,迅速变成了狂喜。
“我的天……”他喃喃自语,声音都在发颤,“这……这玩意比弓箭强太多了!”
澹台明烈魁梧的身躯,也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他快步走到一面盾靶前,伸手握住一支没能完全贯穿的弩箭箭杆,用力向外拔。
那弩箭纹丝不动,像是已经和盾牌长在了一起。
他深吸一口气,双臂肌肉虬结,猛然发力!
“嘿!”
伴随着一声刺耳的木料撕裂声,弩箭被他硬生生拔了出来。只见盾牌上,留下一个深不见底的恐怖孔洞,而那三棱的破甲箭头,依旧寒光闪闪,完好无损!
“好!好!好!”澹台明烈一连说了三个“好”字,他转过身,看着赵衡,那双向来沉稳如山的眼睛里,此刻燃烧着熊熊的火焰,“有了此物……我们报仇的希望又大了一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