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衡笑了笑,把竹筐放了下来,从里面拿出一个还冒着温热气的油纸包。
油纸包里是只猪蹄,卤得油光锃亮,颜色深红诱人。
“嫂子辛苦,这个拿去给大哥下酒。”
“这不行!这绝对不行!”李秀梅把手摇得跟拨浪鼓一样,连连往后退了两步,差点被门槛绊倒。
早上那块肉就让她心里七上八下的,现在又是一只完整的猪蹄,这分量沉甸甸的,烫得她心口都发慌。
这东西在镇上起码得卖几十文钱,在村里,是只有过年才敢想的硬菜。
“拿着。”
赵衡的声音不高,也没什么起伏,却像一块石头砸进水里,不容人拒绝。
“以后铁蛋和果果,还要多麻烦嫂子。”
说着,他直接把那油纸包塞进了李秀梅的手里。
那份重量和温度,实在得让人无法推脱。
李秀梅捧着猪蹄,手足无措,鼻子一酸,眼眶当即就热了。嘴里颠三倒四地念叨着“太贵重了”、“这怎么好意思”,最后还是没能拗过他,抱着猪蹄,一步三回头地走了,仿佛怀里揣的不是猪蹄,是块烧红的烙铁。
赵衡关上院门。
世界清净了。
他把今天新买回来的猪头、下水、肘子和猪尾巴拿出来,用盐和基础的香料先细细码上一遍,这是入味的第一步,也是去腥的关键,急不得。
做完这些,赵衡才走进屋。
铁蛋和果果像两条小尾巴,寸步不离地跟在他身后,两双乌溜溜的眼睛里全是好奇。
赵衡走到桌边,解下腰上那个鼓鼓囊囊的钱袋,抓着袋子底,对着桌面猛地一倒。
“哗啦啦——哐当!”
声音又多又杂,清脆又沉闷。
成千上万枚铜钱混杂着几块碎银,瞬间在破旧的木桌上堆成了一座闪闪发光的小山。
这些钱,带着镇上集市的喧嚣,带着无数人手上的汗意,还带着一股子浓郁的猪油卤汁香气。
这是赵衡来到这个世界,亲手挣下的第一笔家业。
他搬了条板凳坐下,开始整理。
赵衡的手指很长,骨节分明,动作不快,但是极稳。一枚一枚,把铜钱从钱山里捡出来,十个一摞,再用麻绳从中间的方孔穿过去,一百个穿成一串。
“一串……”
“两串……”
赵衡嘴里没出声,心里在默数。
铁蛋和果果就蹲在桌子下面,仰着小脸看。两个孩子还不明白这堆亮晶晶的东西到底意味着什么,只觉得父亲数钱的样子,跟平时扛麻袋、劈木柴的时候,完全不一样。
阳光从门口斜着照进来,给赵衡的侧脸和手指镀上了一层金边。
这个曾经全村人都看不起的傻大个,此刻比镇上米铺里拨算盘的账房先生还要专注。
铜钱很快点完了。
二十六串整,另外还有几十个零散的铜板。
两千六百多文。
赵衡又拿起那几块碎银子,在手心掂了掂,加起来有四钱出头。一钱银子换一百文,又是四百多文。
他在心里迅速算了一笔账。
今天总进账,三千零七十文。
成本,一个猪头一副下水,一百四十文。买糖、盐、香料,花了一百文。再加上柴火钱,所有成本折下来,差不多四百五十文。
三千零七十,减去四百五十。
纯利,两千六百二十文。
一千文是一两银子。
今天一天,就净赚了二两半还多。
一个月下来,就是七八十两。
这个数字,让赵衡穿钱串的手指停在了半空。
七八十两银子一个月,在青阳镇,足够买下一座带前后院的好宅子了。
他赵衡,再也不是那个为了几两安家费,就要去跟野兽拼命的穷光蛋了。
赵衡抬起头,视线越过钱山,看到了桌子对面的两个孩子。
果果伸出小手指,怯生生地碰了一下桌沿的一枚铜钱,冰凉的触感让她像受惊的兔子一样,又飞快地缩了回去。
铁蛋没动,只是用那双黑亮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赵衡。
赵衡那颗因为巨款而有些浮动的心,瞬间就定了下来。
挣钱做什么?
不就是为了桌子对面的这两个小家伙。
为了他们能吃饱穿暖,能在村里抬起头走路,而不是被人指着脊梁骨骂“没爹娘的野种”。
看着两个孩子有些发黄的头发和蜡黄的脸颊,赵衡知道,光吃饱还远远不够。
自己每天要去镇上,生意只会越来越忙,总把孩子丢给邻居不是长久之计。
李秀梅人再好,也终究是外人。
得给他们找个安稳的去处。
赵衡冲铁蛋招了招手:“铁蛋,来爹这里。”
铁蛋迈着小步子走到赵衡跟前。
赵衡伸手,摸了摸儿子有些干枯的头发,开口问道:“铁蛋,想不想去念书?”
“念书?”铁蛋的眼睛里全是迷茫。
村里只有赵四那种游手好闲的家伙,才天天把“之乎者也”挂在嘴上。爹不是说过,赵四那种书,念了也没用。
“对,念书。”赵衡看着儿子的眼睛,把话说得清清楚楚,“去镇上的学堂,找先生教你认字,教你算账,教你做人的道理。”
他的声音很平静,却字字清晰。
“爹以前念过书,没念明白。现在爹让你去念,不是为了让你考状元当大官,也不是为了让你瞧不起村里人。”
赵衡的手掌,在桌上那堆钱山上重重拍了拍,发出一阵沉闷的金属撞击声,震得桌上的铜钱都跳了跳。
“念书,是为了让你以后能看懂账本,不会被人用几个数字坑了你一辈子!”
“是为了让你以后跟人讲道理,能挺直腰杆,讲得赢,不会被人指着鼻子欺负!”
“是为了让你有本事,自己能选怎么活。而不是像爹以前一样,只能卖一身力气,到头来连口饱饭都吃不上!”
赵衡一个字一个字地说着。
这是说给儿子听,也是在对自己说。
要给孩子的,绝不能只有钱。
铁蛋听着,似懂非懂。他听不懂什么叫账本,也听不懂什么大道理。
但他听懂了最后一句话。
他不想再过那种被人指着鼻子骂,饿得前胸贴后背的日子了。
他不想让妹妹果果也过那种日子。
铁蛋抬起头,小拳头一下子攥得紧紧的,指节都发了白。
“爹,我念!”
赵衡露出了一个笑容,很轻松,像是卸下了一副重担。
他把钱重新装回钱袋,挑出二十串铜钱和所有碎银子,倒进了床下的一个旧瓦罐里,那是这个家最隐蔽的角落。
剩下的六串多,他放在了钱袋里,随身带着备用。
把藏钱的瓦罐重新埋好,赵衡站起身,走回院子。
那口大铁锅,已经在等着他了。
赵衡从水缸里舀出清水,开始清洗新买回来的肉料,猪头,猪蹄,猪肘子,猪下水,还有那根短短的猪尾巴。
每一样都要处理得干干净净,不能留下一丝一毫的腥臊。
这是卤肉的根本,也是他安身立命的根本。
赵衡有的是耐心。
他知道,自己的新生活,就跟处理这些食材一样,得一步一步来,急不得,也错不得。
这口锅里煮的,是卤肉。
更是这一家三口的命,是两个孩子一个截然不同、闪闪发光的以后。